一只蚂蚁出门了

"诗人散文"是区别于其他散文作者所著散文的一个专有概念，因诗人独特的观照方式和特有的表达方式而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世界上许多有名诗人，在散文创作中亦享有盛誉，展示了"诗人散文"的独特艺术魅力。本套丛书作者皆为中国当代有名诗人，在诗歌创作领域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他们的散文作品亦代表了中国"诗人散文"的最髙水平，展示了中国"诗人散文"的艺术风采。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宽阔》，另著有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2002）、人民文学奖（2004）、十月年度诗歌奖（2011）、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3）、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4）、第六届湖北文学奖（2014）、第九届屈原文艺奖（2014）等奖项。

我懂鸟语
霓裳颂
鸭毛飞舞的时节
黄鹤楼下
为什么我梦不见你
与父亲同眠
何苦来人间
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你什么时候回家
碧波与哀愁
树下的生活
我的2003
人在旅途
倘若故乡只剩故居
真有意思
所有的诗都是情诗
鱼苗能否把鱼池撑破
纪念一个人
为了高高的小山丘

     我懂鸟语 4月的某个清晨，我被楼下送奶工摇晃的车铃声和叮当作响的玻璃瓶的碰撞声给弄醒了，再也无法人睡。窗外天光蒙昧，杂树成林，春风路过的声音细碎而轻巧。由于连日阴雨，我以为阴雨还在，便凝神谛听户外的动静，不料没有听见雨声，倒是被突然灌入耳间的某声呼唤吓了一跳——恍惚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唤我的名字，声色碧脆而短促，再听，却发现原来是林间鸟鸣。但我的名字肯定是被叫到了的，至于是什么鸟在叫，却不得而知。 那天，我破例起了个大早，只为干一件事——在纸上记下这个涌现在脑海的句子：“我懂鸟语，我不计较你们的聒噪。” 转眼就到了5月，铺在书桌上的那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纸已然泛黄，而那首诗还没有成型的迹象。作为一个“热爱床和厨房的人”，这真是一个接一个春风沉醉的日子，我呵欠连天，却又浮想联翩。但我得承认，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偷听鸟们的谈话。我详细记下了每天第一只鸟呜叫的时间，以及所有鸟鸣声消散的时间，我总是在它们开始欢叫之前醒来，又在它们销声匿迹后再度睡去。我不知道这个季节、这个世间还有谁和我一样，这么乐此不疲地专注于这样一类物种的声息，但我猜想，我或许是这片杂树林附近一懂得它们谈话内容的人。 “张——执浩”——一声长两声短；要么，“张执——浩”——两声短一声长。是的，我真的不止一次听见有鸟这样唤我，我也真的无数次从床头一跃而起，凑近窗口，望着晦暗不明的黎明夜色，想大声回应它：“哎！”然而，唉，每次我都只是轻启唇角，嗫嚅作罢。塔松、樟树、玉兰、枇杷、水杉、悬铃木……在天亮之前，它们有着惊人相似的轮廓；攀雀、白头鹎、山椒鸟、画眉、红黄腹角雉、啄花鸟、麻雀……在人类醒来之前，它们的快乐接近雷同。究竟是哪一只鸟，在哪一棵树上叫唤我，为什么它会叫出我的名字，它究竟想对我说什么？疑虑在逐日加深，为了倾听，我不得不将长期侧卧的睡姿改成了平躺，以便张开双耳捕捉它们的信息。 大约是在谷雨前后，布谷鸟的叫声出现在了窗外，它的出现改变了先前杂树林里鸣鸟们单一的音色，在这支清一色的弦乐队伍中，布谷鸟的叫声恍如一把黑管，低沉，雄浑，使整个乐队由演奏前夕的唧唧喳喳瞬问变得沉静肃穆起来。婉转的依旧婉转，碧脆的仍然碧脆，但再也不是往日散乱奔豕的玉珠口技，它们汇合在一起，彼此混杂，又仿佛被某根结实的线绳串连在了一起，如同花环一般挂在了这个暮春的门廊下。我在白天留意过楼下那些越来越肥厚的叶片，杉针由细变粗，玉兰叶渐趋密实，蓓蕾绽放，一些果实从绿叶的掩映中渐渐显身……我留意过，这些白天高于我头顶的事物，但每当夜幕降临，又总会忆起多年前我在某座孤岛上所见到那一幕：几乎也是在同样的季节，我将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独自去了漳河水库中央的那座观音岛上，我曾以写作之名在那里盘桓多日。每天清晨，我都会被对面另外一座小岛上的动静弄醒。在观察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那里居然栖落了成千上万只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落在密不透风的梨树林上，远远看去每一只乌鸦都酷似一片树叶，它们不呜叫，它们沉默着站在黄昏笼罩的树梢上面，而那所谓的“动静”不过是一颗颗滴溜溜转动的眼珠。每当晨曦铺满湖面，捕鱼人敲打着小木船的船帮前来收网，乌鸦们振翅飞离，这一刻梨树林也仿佛被它们提升了起来，犹如一张大网撒向空中……我在岛上滞留数天，终究不着一字，因为我是带着虚构之心去那里的，然而，却在那里看见了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真实，以至于猝不及防。是的，真实总在虚构的边缘陡然现身而出，一如我听见你在叫唤我的名字，我并不清楚你是谁，但我确信，你叫醒我只是为了让我醒来，多看一眼这别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嘈杂和喧哗，只有送奶工摇晃着的铃声和玻璃瓶的碰撞声，以及清洁工的扫帚拂过大地的声音。（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