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自选集 懒画眉

本书是著名作家王小鹰的中篇小说自选集，收录了《懒画眉》《青玉案》《枉凝眉》《雾重重》《何处无芳草》五篇作者创作中后期作品。小说聚焦于上海大小弄堂中的女子，她们的人生掀不起惊涛骇浪，也谈不上感天动地，但平淡平凡中蕴含着生活的温情与真实，复杂与残酷。

懒画眉
青玉案
枉凝眉
雾重重
何处无芳草

     懒画眉 1 母亲在朱蓓蕾少女时候就叮嘱过她： “女孩子要紧的，万不能一点小事体就窝在心里头作梗发酵，那样面孔上就会长雀斑，黑籽麻饼一样，五官再端正也不好看了。” 朱蓓蕾长得眉清目秀，加之皮肤又白，打小起就是弄堂里出名的美人胚子。也是因为长得好，被众人宠成了重不得轻不得的小姐脾气，常因一丁点事不顺心，便怄气，不吃不喝抹眼泪。母亲就拿长雀斑的话来吓她，好让她改改她的小肚鸡肠。 这一日，朱蓓蕾下了夜班，到医院集体宿舍的淋浴房冲了个澡。对着水汽氤氲的镜子涂抹护肤霜时，忽然发现自己下眼窝黑沉沉的两摊龌龊，怎么搓也搓不去。慌忙抽了两张纸巾抹干镜面上的水雾，凑近了再看，吓了一大跳：竟是密匝匝细小的雀斑集簇成的色素沉淀。两只巴掌倒了许多美白爽肤水在眼睑下拍打了一阵，又涂上一层美白精华霜，再挑了一大坨美宝莲BB霜遮盖上去，那两团色素才隐淡了。做完这一切，朱蓓蕾不由得长叹一声，近来，被那桩事体纠缠得寝食不安，面孔上不长雀斑才怪呢! 朱蓓蕾医专护理专业毕业直接就分到市中心一座有名的三甲医院当护士。朱蓓蕾的老公原是总工会的一名科级干部，年前调任总工会下属职工疗养院总经理。他们俩的独养女儿已上中学，长得跟朱蓓蕾年轻时一般乖巧可爱。他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却温饱有余，家庭和睦，小日子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朱蓓蕾还会因什么事体寝食不安呢? 这桩事体朱蓓蕾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又怕人笑话，又怕人眼红，便闷在肚子里，开始连老公都不告诉，独自绞尽脑汁想对策。 2 朱蓓蕾搭乘地铁回家，进小区已是早上八点钟光景了。不断有匆匆上班去的邻居跟她打招呼，她只哼哼哈哈敷衍着。 朱蓓蕾的家在近郊一座新兴的小区里，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市政府动迁时搬过来的。才来时，周围一片荒芜，什么店家都没有，买棵葱也要乘几站公共汽车。只十多年工夫，却已是高楼林立，商铺比肩，俨然繁华闹市了。 四层楼的两居室，南北通透的客厅，厨房卫生再加向南的大阳台，朱蓓蕾对自己的家十分满意而珍爱。医院的护理工作要日夜倒班，再忙再累，她总把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打蜡地板锃亮可鉴。她也效仿时尚，凡来客，必在门厅里脱鞋换拖鞋。早些年，父母健在时，蓓蕾接双亲来新居小住，偏就父亲不肯脱掉脚上换了几次掌底的旧皮鞋。蓓蕾拗不过他，只好拿了两只塑料袋套在他皮鞋外面，气得父亲当下就走，再不肯上她家来了。后来母亲告诉她父亲脚上的袜子不是露脚趾就是裂后跟，他怕难为情，才不肯脱鞋。父母亲节省了一辈子，轮到好享儿女福了，却又相继去世。想到这些，朱蓓蕾心中会泛起淡淡的伤感。 朱蓓蕾到了家门口，不揿门铃，掏出钥匙开门。她晓得这种时候家中不会有人。女儿上高二，是十分关键的一年。学校每天早上七点半就要早自习了。老公的职工疗养院位于青浦淀山湖边上，一个月只有一次休假。有时候要接待团体会议之类的重要任务，便连续几个月不能回家了。 朱蓓蕾进屋先去厨房看看，不出所料，灶头水池中杯盘狼藉；又转去女儿的小房间，果然也是凌乱不堪，被褥团成一堆，衣裳东一件西一件耷拉着。朱蓓蕾苦笑着摇摇头。如今的青春小少女走到外面穿着都光鲜亮丽，在家里却都是父母的小宠物，手从来不碰擦布扫帚，连闺房也不晓得打理。朱蓓蕾虽是嗔怨着女儿的懒，却仍旧心甘情愿地帮女儿收拾残局。日日都是这样，朱蓓蕾早就认命了，并且还为能有个女儿让她操操心而感到充实。 朱蓓蕾轻车熟道手脚爽快地收拾整齐了厨房和女儿的闺房，又用干拖把团团圈圈抹了一遍地，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整个家在早晨透明的日光中洁净而冷清。接下来应该为自己做点早餐吧?她从冰箱里掏出了隔夜的冷饭还有酱瓜腐乳皮蛋，嗅了嗅又将它们塞回冰箱了。胸口里面堵满了东西，一点胃口都没有。接下来做什么呢?当然应该睡觉去，今晚上还要上一个夜班呢。于是折回自己房间，掀去床罩，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脑袋却清晰得像一件色彩明丽的粉彩瓷器，哪有丝毫睡意? 那只黄地粉彩福寿纹茶壶，父亲一直双手捧着，把玩着，时不时凑着那黄腊腊鸭脖似的壶嘴美滋滋地吮一口茶，这是父亲晚年的常态，踱方步、晒太阳、看电视，甚至打瞌充(上海方言，打瞌睡)，壶都不离身。 那壶，明黄底色，一侧画着三颗水红粉白的寿桃，衬在葱翠嫩绿的桃叶中；另一侧画着两只褐红的蝙蝠，振翅欲飞的样子。这一掬满满的色彩斑斓，映着父亲灰脱脱的衣襟，愈发地夺人眼球。 近来，这把壶总是在朱蓓蕾眼前晃来晃去，浓艳绚丽的色彩搅得她心神缭乱。原来，就是父亲这把茶壶纠缠得她寝食不安啊!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