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野选集

“燕赵学脉文库”由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策划、编辑，主要编选院目前著名学者的著述。丛书主编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胡景敏教授。本书为其中之一种。本文集从《李霁野文集》和《李霁野文集补遗》精选了部分篇章，编成《李霁野选集》。第一辑名为“影”，收录了《革命者》等几篇短篇小说。第二辑名为“我的生活历程”，主要是先生对自己的回忆。第三辑名为“回忆鲁迅先生”，主要是收录先生回忆鲁迅先生的文字。第四辑为“回忆未名社”，主要收录先生回忆有关未名社的若干篇章。第五辑为“怀旧集“，主要收录先生纪念亲人以及许地山、台静农、李何林等现代作家（学者）的文字。最后精选了李何林先生《我所了解的李霁野同志》和清华大学的解志熙教授的长篇研究论文《“严肃的工作”——〈李霁野文集〉阅读札记》，作为附录。

一 影
革命者
回信
生活
嫩黄瓜
微笑的脸面
艺术家的故事
题卷末
二 我的生活历程
我的童年
同青年朋友谈谈我的青年时期
“五四”风雷在阜阳第三师范学校
流落安庆一年琐记
滚滚长江水送我到北京
孔德学校和孔德学院
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
滞留在沦陷的天津
在敌陷的北平
逃出敌陷区
滞留洛阳五十天
入川行记略
在重庆和北碚
……

    革命者 已经是11月底的天气了，虽说是在靠长江北岸的A城，气候也常到冰点下十几度。冬天的夜特别地长得难堪，尤其是对于无聊闲居的旅客；所以我每晚饭后，必点着灯耐心读几点钟书，为的是读乏了，一躺下便可以睡着。夜间做些虚幻的梦，也可以略略充实些日间单调无聊的生活。以我的经验说，夜间读书似乎于做梦有些帮助。好像也会听着有人说我勤读。因此，那欢喜闲谈的T君和s君有时掀起帘子，也只略站一会儿便走开了。大概他们也未必知道，我读书为的是忘记日间的现实和寻觅夜间的幻梦吧。 书籍不是万应散，所以我的心有时忐忑着，黑魃魃的字便在我眼前跃跃跳动。请原谅吧！到了这时！我就去找s君，他便手舞足蹈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他看为重过泰山的话来：“c女士真开通，她和我叙了许多话。真开通，来到这里做招待。外边好，真开通！”……“听说w君不久要从北京回来，以后的天下还不是你们的吗？在高等小学的时候他就不错。”……“北京”两个字他似乎格外郑重地读清楚些，“吗”字以后的音拖得格外长而高，似乎满怀羡慕并且能断定确乎如此的样子。“就不错”三个字的音发得缓而低，大概是回想起几年前同学的情形，夸示自己的目光还不差；后来一念及自己的近况，于是便忽然止住了吧？我只用“哦”、“是的”等字回答，因为我的脑子只随他的话打打转，并不要高谈什么；他也不给我机会答较长的句子，我没答这话，他的话锋便又转了陡弯——“K那个调舌鬼什么事他都捣乱！”或是“F弄几个钱不是赌便是嫖”……许多时间我在无法葬送之中找出这个法子把它葬送。在这样无聊的状况之中，我度过几乎天天是绵绵细雨的长江流域的春天！直到湿雪下不及寸的冬季。 北风在雪后吹得更凶，我屋里一块做屏墙的白布，像旗帜一般哗哗地飘动。因为我的住房只有这么大的地方：一张板床，床面前一张桌子，桌床中间只有侧身可以走过的路，靠桌的空地还可以放下一条窄窄的骨牌凳。布墙那边的小屋里放着一堆堆的报纸，大概是发行室吧；一张空桌上面却也放着剪刀和糨糊，也常听有两三个人低声聚谈！大概也就是编辑室了。要不是让天风进来吹动吹动，恐怕要和棺材里一样静死；所以我没听一个老年人“着风骨头疼”的劝告，却整天开着窗子。 雪后的黄昏，屋里一时不至暗黑，所以我也不会点灯，只坐在骨牌凳上支着头幻想，两眼凝视着床里墙板上钉着的爱罗先珂的绿色肖像，这也就是我屋里惟一的陈设了。心里只郁积着一些无名的感伤，只感到一些难言的寂寞。 布墙掀起，露出T君的面貌，土黄的脸面映着黄昏的光辉，更形油光光地淡黄可怕了。我仍然支着头坐着，让他在床上坐下，几分钟我们没有说一个字。他似乎心里有什么事，坐在床上移来移去的只是坐不安稳的样子。我想或者是坐得不耐烦要走吧！所以只静默着不做声，希望他走了好继续我的幻想。 他轻轻地把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掀开，又轻轻地合上。又过了一些时候，他才低声说一句话： “洋文总不如中国文合眼。” “看惯也就好了。”我说。 又沉默了片时他才问我道： “究竟洋文书里叙些什么事？” 因为我手边是一本叙革命故事的书，所以我顺便回答说： “所有的事都叙，这是一本叙革命的书。” 这答话似乎很有力量，他的两眼惊异地望着我，心里也似乎更当激动，他从床上站起，手做着姿势，声音也似乎有些变调了： “叙革命的书！”……“革命”两个字吐得异常地清楚沉着。 屋里静死的空气顿形转变，我的手也不支着头了，我的眼光转向他的脸上！看他似乎脑子里正燃起了一种回想。 “闹革命的玩意儿倒还有趣哩！”说着他又在床上坐下，并且随手掏出一包长城烟来。我将火柴递给他，一面就顺手点了灯。 他的两眼里有种闪烁的光辉，异样地注视着我，黄皱的脸上也堆起平时不经见的笑容来。他时时以手搔着头发，显然他心里更比以前兴奋了。我知道他的话已经是弓上待发的箭，所以就接着他的话问他说：“你玩过革命的玩意吗？”“或者没有你书上叙得有趣吧，”他谦虚地说，“但是这是我亲身玩过的玩意。”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随即又静默下去。 “那时候我比你勇多了！”他忽然大声向我说，“那时候我在最冷的冬天也只穿比你的制服还薄的呢衣。腿上打着裹腿，走起路来踢死虾蟆绊死猴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大马猴’的外号。”说着他便要站起来踱步——可惜只是地方太窄了！ “我觉得什么事干来热闹便即刻就动手。我的火性没处发作的时候，就该我两旁邻家的小孩子们倒霉了。——找不着小孩子我便要打狗。”说着他笑起来。 “那一年可来了合脾味的玩意了！听说是和皇帝打仗。我家乡也到了些辫子盘在帽子里面的‘虾蟆党’。我跟手就要去投营，和皇帝打仗可不是比打狗和打小孩子勇多了吗？打仗！开枪！这该玩些新玩意了——我那时这样想。可是家里老人家们可着了慌了！哭的哭，闹的闹。我妈妈只是哭着说进了虾蟆党就要杀头，弄得不好老子娘也是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