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者的天空题记:在黑夜里,我们用梦来发光。——贺绫声《花样年华》一?流逝的时光那一夜,秒针的移动好像比平日缓慢,时钟停留在凌晨三点的刻度。他背上行装,走过酒吧大厅,有种人潮散退后的空虚感突然涌上心头。那时候,唱机放着Miles Davis 的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他步出酒吧,沿着火车路轨行走在路上,就那样一直缓缓地走,像要把身体所有剩余的能量都消耗掉一样。他累得满头大汗、唇色苍白。他停下来,一个人坐在路边,看着无涯公路在眼前无限延伸。远方的天空,在日出前明暗难辨。终于,天色亮透了,几朵白云在他头上缓缓地飘。他站起来,注视着那片渐渐明白的天空,一直抓住他双脚的手,似乎终于放开了。三十五岁的他感到自己终于能够再次起飞。二?苍白的印象·一切源于这城市缺血的心脏我把摄录机摆正,再确定了镜头里面白色椅子的位置、检查好各种设定,最后按下了录影键。然后,我走到镜头前坐下来,清一清喉咙。有那么一刻竟然忘掉了开场白呆看着镜头,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夏天结束得有点太早的感觉。回过神来,看到镜头后面那几个和我一样穿着黑汗衫和牛仔裤的伙伴,又在偷笑了。我再调整情绪,抖擞着精神对着镜头。“大家好,感谢你到场欣赏我们组的毕业作品。”原本学校要求的是一个作品,也就是要给大家呈现我们每个人的技术和创意的东西。可是正如你所见,我们这个白色小屋,只有你旁边的一张大照片,以及你面前看见我出现的这台显像管电视机。这样绝不可能是一个毕业作品。当然,你知道我们都已经毕业了,用的是不同的作品,但是我们还是觉得需要给这作品展示的机会,因为这才是我们的毕业创作。我们为什么那么强调这是一个毕业创作?为什么非要以毕业为名,办这个展览不可呢?也许,每个人一生中总得要做点什么傻事,到老了以后,记忆才不至于那么乏味吧?我们无法具体说明什么是“我们的城市”,大三巴?观音像?赌场?是这样吗?无论如何,这个展览的确是从老师给我们这个毕业创作课题而起的。创作期间,我们只是一直在思考人与城市的关系,想要消除人们,也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对这个地方的一些刻板印象。这就是我们作品中想要寻找的答案,这就是我们思考的一些结果。希望你们会喜欢。随着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的音乐响起,人们慢慢随旋律聚集在那个小小的白色方块前。这里面有老师、有家长、有同学、有朋友,也有一些素未谋面的人,他们耐心地看着电视机里面二十二岁的我。旁边的大型投影幕把场景放大,附近的人也慢慢被吸引过来。音乐渐渐安静下来,故事要开始了。三?2013年5月·暴雨中的梦游记得学期初我们便分好了组,要一起做毕业作品。当时老师说,不管喜不喜欢,当你出来工作以后,就必须和不同风格的人一起完成方案。就算是个人发展,团队合作还是相当重要的,毕竟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如何在保留自己创作理念的同时与其他人配合、创造和谐,这将直接影响我们的作品最终发挥出来的价值。以人为本的理念,既要考虑自己,也要关注别人。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千万不要妄想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创作环境。要学会解决问题,总结出团队的共同理念,勇敢地朝着目标进发。这段话,确实是经历创作这个毕业作品,我们才理解到的道理,在这里,我们必须再次感谢邹老师的指导。可是,我们五个人要到毕业展前不久、已经不得不勇往直前的时刻才正式开始这个创作,说出来大概会让老师气疯了吧?以前的学长前辈们做毕业展,都跟我们一样吗?5月初,我们五人便约定在氹仔布拉格街的卡夫卡咖啡店开会,一连十天从中午开始,每天机械性地坐到黄昏时分。与其说是开会,倒不如说是因为没什么事要做,喝喝咖啡消磨时间,也好为毕业作品做点事而已。我们伏在咖啡店的原木大长桌上,看着冰咖啡慢慢由冰冷复归常温;冰杯底的水印慢慢溢出,然后被木头吸收。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不如大家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吧,忘了是第几天,我说。绘画、雕刻、书法、摄影、录像,甚至是木工之类,虽然我们五个人都有相类似的手艺,但是风格的差异也是比较大,而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偏好。记得那天,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就好像我把一个已经不能再放着不管的问题提出来,突然让气氛变得极其沉重。样子长得像Prada平面广告模特儿的玉说,不如在旧城区找一些旧物古董之类处理下,然后在上面写诗。她提到自己以前和朋友做过的装置展览,把诗歌和这个城市结合在一起,用现代艺术来展示老城区的怀旧气氛,也是一种很地道、很有美感的展示方法。我说,问题这不是一个个人展出,设计应该能把我们每个人的东西都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就以城市面貌来说,碎石铺砌的街道属于这个城市,南粤渔港风情也属于这个城市,我希望这次展出不要太突出某一种观点,或某个人的风格。君和月一直没有作声,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他俩。我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话语权,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们都属于这片土地,没有谁可以支配谁。君的样子就像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可是性格要更内敛一些,总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喜欢绘画,风格偏向于童话,色彩丰富。月无论是创作风格还是长相,就是活脱脱一个中国古典风的病书生,柔弱而诗意,他是我们班中最特别的一个人。贺长着一张大众脸,就像在麦当劳兼职的某个店员,虽然你们经常看见对方,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但却从来没有想过问他叫什么名字,而且无论怎么努力去回想,也没法具体向别人形容他的特征。这样的一种情况,没错,就是很适合当特工和跟踪者的类型。他的才气,正好被这样的长相一直隐藏着。贺说,只要有一个故事能把所有东西串联起来就行了,就算只是一个简单的画面,只要当中有故事,那么就能与其他东西产生联系。喜欢摄影的贺说完以后,我们所有人也像被镜头定格了一样,长久地把视线停驻在冰杯底的水印上。外面开始下起大雨,程度像坚强的失恋者终于按捺不住的伤感。路边等待座位的情侣们,有些跑进了咖啡店,有些散了。没多久,外面便只余下豆大的雨打在地上。整个城市仿佛空无一人,仅留下一间咖啡店的温度。“我想到一个故事。”贺低着头默默地说。四?最初的自己·温黄色的隐喻这是我最近在疯堂十号创意园听来的故事。那天我去看画展,刚好馆长也在那里。我听到职员谈起一男一女主动来找馆长,希望义务在创意园里面办书法课。我便好奇起来,一直在旁边听。“是什么人?”馆长问。“应该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吧,但他们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还问可否跟馆长你见一面。我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非常热血的两个人,馆长你要跟他们联系吗?”我还以为馆长会拒绝,谁知道他接过号码就给那边打电话了。他说馆里面现在没有人,欢迎他们过来坐坐闲聊一下。我就想,怎么他好像没留意我就在旁边呢?没多久,大概就只有五分钟吧,我便听到一个男声进来打招呼。那个男的大概三十岁左右,他说他是疯堂街的老居民。还记得我们小学上书法课的日子吗?听说现在不少学校已经没有书法课了。所以那个男人和他的女朋友,就特别想要让更多人接触书法。馆长说他们很支持传统艺术传播,如果有心推动书法,创意园可以提供场地。然后馆长就问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经验、学历或作品,这样方便对外宣传。结果,那个男人就开始说起他的往事。他说,他和他的女朋友的家都在疯堂街附近,从孩童时代两个人便经常碰面。后来上学了,大家也不约而同地被父母安排在创意园旁的教会学校念书。他们都喜欢看图书和画画,常常相约在其中一个人的家中看书,两家的父母也互相认识,算是相当熟络的老街坊。听他说,那里自从1984年以来便没有太大的改变,疯堂街一直非常安静,很适合作画和写字。男人说,有一年他们一起被父母安排参加暑期的书法班,原本并不怎么觉得有意思,后来却爱上了。写着写着两个人便开始参加学界的比赛,从小学到中学,他们经常获奖,名次常常是交替的一前一后,他和她当时既是好友,也是竞争对手。刚上高中不久,男孩大概是有点喜欢上女孩了。毕竟到了青春期,他后来知道女方也有差不多的想法。然而,他们又刚开始对书法技艺有了自己的见解,为此经常吵架。女孩子觉得书法可以做更大胆的尝试,除了传统的字体,也开始练习日式书法,还会结合其他现代艺术进行表现形式的尝试。至于男孩,则是坚持用最传统的方式,追求心的修炼和技艺的很好。那段时间两个人的圈子越来越没有交集,联系越来越少。平常就算不相约也能经常见面的这几条街巷,便很少见到他们两个人再碰上了。男孩说他们有好多年没有接触,也许他自己出于面子,故意躲避、刻意不去打听女孩的生活。反正,连她大学时代搬出疯堂街,和朋友在外面合租房子的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走到这样的一个地步了。同时,男孩和女孩在大学时代开始醉心于其他事情,两个人也渐渐离开了书画界,有了各自的新生活。大学毕业以后,男孩进了一所中学教语文,为了方便上班也搬到学校附近的旧城区居住,离开了疯堂街。而女孩则在娱乐公司当秘书,刚好她毕业那几年,外资博彩公司初到澳门正处于开荒期,她抓住了机遇,几年后便跃升集团的高管了。去年,他们总算在度假村的电影院碰上面。男人说,那天两个人坐下来聊了很多,总算了却年少时的一个心结。然后,两个人便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分开的时光补上一样,感情发展得相当迅速和顺利。“还在写书法吗?”男人说,这是他们久别重逢以后,女孩问的第一个问题。“自发性写吗?连学校都不再特别鼓励书法课,写书法大概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吧。”当时男人是这样回答她的。“这件事原来一直都放在我们心上,前不久我们逛街正好经过附近,书法这件事又被重新唤醒,而且女朋友的反应要比我更强烈。她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写。回到家以后,她说她不要再上班了,她想在附近和朋友开咖啡店,她想写书法。她说,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生活的重心,再遇上我,就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一样,想要过另一种生活。”男人凝望着馆长的眼睛,非常坚定地说。“她一直在说,想要寻回最初的自己。后来有一天,我在这里看到很多小朋友在画画,当时我就想,这个地方给我太多美好的回忆了,我的童年、我和她的故事、书法,这里是我们的根,这些成就了我们人生的东西,一直保守着我们最初的自己。回想到当时因为理念上的分歧而疏远,我就觉得特别的可笑。我连忙发短讯对女朋友说了三次对不起,还向她建议一起教小朋友写书法,希望用这个方法把我们的技艺、把我们的那份感情传给下一代。”馆长,这样的想法你明白吗?当时那个男人是这样问的。大概馆长是相当受感动吧,也连忙说好。到后面因为有几个人进馆看展览,我也听得累了,便不动声色悄悄地离开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应该能把我们各自的东西、把我们的展览串连成一个比较整体的东西吧。五?疯堂街的故事·光阴的虚耗“你知道创意园的馆长是谁吗?”我问阿贺。“漫画家亚正。”一直没有开口的阿月回答。“我记得他有一幅漫画,里面画着一男一女背对着在画画,然后回过头与对方相视而笑。再听听你的故事,就觉得更有味道了。”“你觉得按照这个故事组织毕业展,可行吗?”我问君。她眼神有点迷惘,好像并没有很明白阿贺的故事。“唔,我可以配合的。”“书法这个点子得快点用了,再过几年,可能报废的不只是书法,而是书写。”玉笑着搭上话来。我们为此又乱说了一通有关绝种和退化的事情,自认为很有意义地浪费了大概三分钟的光阴。然后我说,按照贺的故事去做吧,我想可以设计一个时光隧道,分成几个主题场景,按照剧情的发展,展示不同的风格,这样每个人的东西都能有机糅合到展览里面。第一个主题区,可以设定为童年,用漫画为布景,讲他们在疯堂街生活的点滴,场景设置为午后的小客厅,我们自己做道具,那么每个人的手艺都可以在这个样板房里面得以体现。第二个主题区,则以青年时代练习书法为主题,布景分成左右两边,一边写传统的中国书法,另一边写视觉效果较强烈的现代书法。我们活生生就有两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同学在这个团队里,可以成为活道具驻守现场,一人一张写字枱,放在两边,即席挥毫,有观众来还可以即时表演“回过头相视而笑”的一幕。说到这里,所有人似乎都有点想笑,但好像只有我真的笑起来。然后我说,过场、故事的文字介绍可以由我和贺来做。最后,我们一起拍个短片放在最后的场区,为疯堂街做一组近照和旧照片的对比,再把贺说的事拍成一个简短的故事片,最后展示整个装置的制作过程。那么观众走到最后一个景区,看完投影片,应该会觉得这个展品相当完整吧。“我们的主题是什么?”玉问。“我们的城市。”贺说。“真的能办得到吗?”月说。君没有说话。我们所有人又继续看着窗外的大雨,那天的咖啡店很冷清,我们也分不清当时是黄昏还是夜晚。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大的雨。我想,要离开这样的困局并不容易吧。“先研究一下可行性,或者这两天再想想其他点子吧。”然而,就因为小城这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雨,一切都没有按我们的预期发展。雨一直在下。我们吃了又饿,饿了再吃,一直待到咖啡店打烊。方案提出以后,我们再没有想到要说些什么话了,只是一直在店里听音乐、看雨。我默默地想着要为这个城市找一个主题,好让毕业展有一个较明白的故事线,可是各种各样杂乱的讯息不断影响着思绪。活在经济条件、社会福利那么好的城市,我们选择搞艺术、做设计,意味的却是一个艰苦的未来,这心情本来就让人很纠结。当然,我们也会有心坚志定、很自豪的时候,因为我们没有放弃选择。在并无大事的城里,这就是我们的一场战役。反正,输了、混不好,我们便乖乖听话去赚钱,好好过以后的生活就是了。这期间我们打过电话叫的士,可是计程车司机都不愿意来。能叫来的车,大家都得加很多“礼物”,就像打车是件见不得光的事一样。什么时候,澳门人变成这样了?从手机看即时交通讯息,雨水已把附近几条大街都淹没,部分地区水深及膝。社交网络也越来越多人上载各区的水浸情况。玉在网络上求救,咖啡店快打烊的时候,她的朋友终于来了,她和君被接走。我和贺禁不住臭骂了一顿各民生事务部门的管理能力。“手上有那么多钱,还是把这个城市搞得像个农村小镇一样,没有一个地方能弄出个模样来。”贺说。“那不是挺好吗?跟以前的澳门一模一样。不久前我才看过一篇小说,里面写澳门人做了坏事要避风头,就是跑到氹仔来的。在澳门半岛被追杀,躲到氹仔、路环避难,现在想起来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月说。“你哪里找到的小说?”我问。“图书馆啊,找素材做毕业展览时发现的。”贺说没有看过澳门有人写这种小说,他象征性地叫月帮他到图书馆里借。我总怀疑这种话,过一天便没有人会再提起了。最后,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老板也过来跟我们示意要关门,我们便起来走到门外继续等。没多久,贺的朋友也来了。贺冒着雨跳进车内,看着车厢还有位置,他的朋友便叫我们也挤进去,赶快回家。但事实上,我想空间大概只够多载一个人而已。于是,我让月先上车,骗他们说接我的朋友快到了。否则,按照月的性格,他还是会留下来陪我。澳门的好心人还是有的,至少我们对人的信赖还没有退化得很严重。他们离开以后,我继续低头看手机。咖啡店老板走出来,问有没有需要送我一程,大概是看我没有雨伞也没有车来接非常可怜吧。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启齿之际,老板说没关系让他先把闸门锁上,然后顺路把我送回家就行了。我说,好的,谢谢,这样不用客气的简短回答,比较容易说出口。我跟着老板进入停车场,坐上他小小的墨绿色的手排档Roadster,一开出大街,车窗已被雨打得几乎看不见前路,任水拨怎么抹,还是看不太清楚。他的车缓慢地行走着,还要不时避开那些封掉和改道的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上了友谊大桥。雨也没有刚开始的时候大了,我们才终于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