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体面工资的堂吉诃德立志要当骑士的堂吉诃德，费了四天工夫为自己那匹皮包骨的瘦马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驽骍难得”。之后未来骑士又落足嘴头，成功游说了街坊上的一名叫桑丘的农民来当他的侍从。骑士应有的，堂吉诃德总算尽有，可谓万事俱备，接下来大家便一心恭候骑士大人疯疯癫癫的行侠故事轮番登场。一般人读《堂吉诃德》笑笑就算，但是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E.Galeano）却提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工资问题。驽骍难得本来就瘦，自从跟随老细堂吉诃德东征西伐，就剩一把骨头了。占了便宜又会装傻的堂吉诃德，取笑驽骍难得“长得真形而上啊”。驽骍难得当然不满，嘟囔“因为吃得少”的缘故。桑丘也趁机抗议主人剥削侍从，辛勤工作的报酬只有棍棒、饥饿和露宿。其实桑丘并无他求，要的不过是一份体面工资。然而，这种粗鲁的物质主义，在堂吉诃德听来是可鄙的。于是，堂吉诃德搬出骑士的行规来教导下人，别谈什么工资了，“只需服从主人的命令”就行，否则就会破坏行之有效的主仆关系，并且会对主子的感情造成无可估量的伤害。加莱亚诺说，四百年过去了，我们却依然生活在堂吉诃德的时代。加莱亚诺的讲法略显夸张，因为时代巨轮毕竟还是略有寸进，不好比较。譬如堂吉诃德就怎也想象不到原来可以把发体面工资的责任接近转嫁给他人之余，还能够趁机捞一把。堂吉诃德也没想过拒付体面工资的做法，会在澳门赢得不少粉丝的支持——甚至一些特别有预感的高阶人士，更乐意见到执行大力度优惠工资功败垂成。网购爱情朋友三十出头，性格开朗，容貌肆正，有份体面的职业。这位只热衷爱情不相信婚姻的朋友，据周围几米内的群众反映，她最近好像闷得发慌。碰巧，上个月我在香港中环一家吵得没分寸的茶餐厅门前遇见她。如同大多数有教养的人一样，我们彼此互相问候一声食饭未。我说，想食鱼蛋河，顺势用下巴朝茶餐厅指了一下。朋友疑惑，不怕吵？我说，我已到更年期，什么话怎么吵都听不入耳。朋友没好气，要请我去附近一家安静点的餐厅吃个有头有脸的午餐，方便聊。我见吊高来卖的策略得逞，便随她去。甫坐下，朋友便迫不及待倾倒她近期新的爱情档案。她说，年来已经厌烦了在自己的生活圈里跟一式一样的白马王子拍拖。几个月前，她也开始尝试在网络上寻找爱情。是不是就像网购狗粮一样在网上点击爱情下单？我问。她笑着白了我一眼，接着诉说她的第一次网上滑铁卢经历。初次试水，朋友很快就在茫茫网海中找到一个很谈得来的男生。一个星期下来，两人就像一对认识多年的老友，无所不谈。两星期不到，朋友已认定爱情再度临门。对于男生一再邀约见面，朋友既高兴亦犹豫。怎样见？在哪里见？见面时接不接吻？要求上床怎么办？等等，都成了朋友烦恼的源头。我问，最终是不是你想一起吃晚餐而他则想在酒廊喝一杯聊聊？她瞪大眼睛，你怎会猜到？我说，我还猜到——他——只——想——和——你——上——床，对不？朋友的眼球差点就要掉出来的样子，你怎知道？我告诉她，有个法国社会学家（Jean-Claude Kaufmann）写过一本叫《网恋》的书，里面说，想发展感情的人会约吃晚餐（时间较长，可多沟通），而那些“会走路的生殖器”则只想匆匆喝一杯了事，然后奔赴战床。爱情经典爱情路上未经兵荒马乱横风横雨的历练，无缘跻身经典。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千古传诵百代同哭，全因不得好死的爱情。新近的肥瘦恋，得沉船之助， 成功接班， 有望成为廿世纪爱情喊包的新偶像。都没有例外。有穿有烂的爱情终归最受青睐，寻根究底，原因难明。或许一如爱情本相，中意就中意，莫问出处。众多喊苦喊忽（哭哭啼啼）的爱情悲剧，始终至爱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包含所有足以成为一流悲剧的元素。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的变化，从邂逅开始，便不同于一般，其复杂性实非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比。英台假扮男人上学，路遇山伯，火速结义，“从此书窗得良友”，此为手足情。春去秋来，两人感情日深。英台爱山伯，属异性之爱；山伯恋英台，则无异于同性恋。“三载同窗情如海”， 英台要归家，山伯送行，遂有难舍难离的“十八相送”。此时，英台假借有妹同年同月同日同胞生，要为山伯做媒，山伯一口应承，心中只有英台的山伯为何肯娶英台之“妹”呢？自此可以借故亲近英台想是最合逻辑的解释。英台被迫做马家新娘，山伯伤心而死。“生不成双死不分”， 英台哭死山伯坟前。之后两人双双化蝶，再续前生。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不仅体现了多样的感情关系，也展示了中国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独特爱情观——今生情未了，来生继续；做人时爱不成，做鬼嚟过（再来）。几人相忆在江楼倚栏杆处/正恁凝兮/还记得/来一阵微雨/我们依然袖手迎风/说要见洗净的山河/要听桐叶的悲歌/我们曾挥手/送走了多少度残影/也拥过无数的秋波/说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们曾用一条大手帕/将泪眼拭干/谈文论艺/我们竟学人家临流赋诗/怎怪得别人取笑/一群狂朋怪侣/没有喝酒/但早已醉了二三分/忽地依样江流/人却各有各的方向/还余几个/今夕/抖落满怀的酸腐/和许多潇洒回忆/抛向烟水茫茫多年前，朋友送我这首诗。诗是小思看到丰子恺的书《几人相忆在江楼》有感而作的。当时自己还在念大学，对这首诗并不太在意，只对“谈文论艺／我们竟学人家临流赋诗”的感觉好熟悉，好好笑。然而岁月匆匆，“忽地依样江流／人却各有各的方向”的感慨却越来越深。前几天，百无聊赖，随意抽出《丰子恺遗作》来翻，看到《几人相忆在江楼》，竟然不能自已。借着凌晨四时的酒意和倦意，任凭小思的诗和丰子恺的画来摆布，哭得一塌糊涂。不喜欢伤感，何况早已过了强说愁的年龄。本来真是“喊都无谓”，可是有些死心眼儿却又偏偏骗不了自己。当年念大学，虽然任性，虽然胡闹，虽然荒唐，但却比现在聪明、醒目、入世的大学生多了半滴梦想(不敢奢言理想，理想属伟人的“专有名词”)。我们一群臭味相投、不识天高地厚的“狂朋怪侣”也曾“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也曾“说要见洗净的山河”，真是意气风发，仿佛真有许多天下大事要等着自己下半世去劳碌。可是十年八载下来，前尘前事，“潇洒回忆”，如今一个个相忘于江湖，去得比徐志摩的衣袖还决绝。加薪升职固然重要，权力地位亦不容忽视，养家活儿更是责无旁贷。总之，统统都理直气壮，叫你欲语还休。或者，梦想这东西确实过时，当作古董欣赏倒还可以，若硬要现眼丢人，未免不自量力自讨没趣。“抛向烟水茫茫”大约就是梦想死可葬身的专享归宿。东方的爆竹，西方的子弹像我这代人，不崇洋媚外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小时候在澳门，我和身边的玩伴都相信，西方世界发达、美好，那里的穷人也比我们的富人过的日子还霸气，就连乞儿都是吃龙虾、鱼子酱作早餐——有时还会嫌弃。至于西方一般人所过的普普通通神仙生活，都以为可以在20世纪60年代最有名的电影《仙乐飘飘处处闻》里一览无遗，散场后死命羡慕。到年纪稍长的时候，读到鲁迅大人借调西方外援来痛斥中国流弊，常常深以为然。下面这段大先生的金句，我充当传声筒的次数难以计量：“外国用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可是，几十年后的今天，要继续附和鲁迅大人这段话多少需要一点盲目。原因并不在于它过时，而在于误导。事实上，鲁迅所暗赞的“外国”，正是西方文明、西方历史最为可耻的部分。西方拿制造武器、借罗盘针环游世界、用心种植鸦片，全然不仅仅是为了御敌、航海、医病，而是在更大程度上服务于侵略、殖民、掠夺。西方侵略成性的文明，还教坏了东方一个小朋友。近世日本实行锁国政策，直到十九世纪美国借助武力威吓强行打开弱不禁风的日式门户为止。接着明治维新，日本全盘西化。向西方学习后的优选副作用，也让日本师法西方列强的后尘，踏上对外扩张之途。中国人拿自家发明的做爆竹敬神固然可笑，但是比起西方人用制造杀人武器到处侵略，无疑善良不止千倍。吃掉情人的“杀手”象狮虎豹蛇虫鼠蚁之类诸式物等都没上过性教育课，碰上百年一遇的性难题时，以为它们会在欲海中六神无主，却原来全都会写信给塔蒂阿娜讨教，且态度大方得体，连蛇也不会扭拧。塔蒂阿娜只是个行走江湖的艺名，真名叫贾德森（Olivia Judson），正身是靓女生物学家，在伦敦帝国学院有份当研究员的好工。跟其他闷蛋学者不同，贾德森性好玩，喜搞怪，写了一本值得连说三次非常过瘾的动物性书Dr. Tatiana's Sex Advice to All Creation。杜然的中译本叫得干脆——《性别战争》，难得的是同样抵死幽默，尽得原著风流神韵。专享美中不足的是，我稍嫌不够放荡。下面是我根据原著并参考杜然本加盐加醋的译笔——对不正不经，我总觉得莫名地内行。有一只自称“我爱无头性伴侣”的雌性欧洲螳螂，写信给塔蒂阿娜说：“我发觉做爱时，如果首先咬掉情人的脑袋，感觉会更爽。施行斩首，会让性伴侣极尽兴奋抽搐的能事，且还少一分羞涩，多一分狂野——简直妙不可言！你也留意到吗？”见惯世面的塔蒂阿娜博士，自然不会给这种小事难倒。她指出，在欧洲螳螂里，“男性都是乏味的情人”，身体完好时，就是不肯为性事卖力，到身首异处时，才会高喊官人我要，直奔欲死欲仙。按塔蒂阿娜博士的说法，砍头不要紧只要性爱真的状况，在雄性昆虫中相当普遍，并非欧洲螳螂独有。生物学家发现，有超过八十万个物种的雌性，会在做爱之前或做爱当中或做爱之后，把情人吃掉。这份杀手太冷名单，除了螳螂，还包括蜘蛛、蝎子和蠓。蠓杀害性伴的手法靠前恐怖、凶残，不在此引述了。倒是博士大人有句对男性特别贴心的警告，不可不提：勿在前戏前送命。考试，无语问苍天六月天，凡有中国人吃饭的地方，就有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考试。面对中国式的所谓教育，我其实早已词穷，已无语，已想不出任何可以令其痛改前非的火辣言说。上海有高考考生据说因赴考途中单车坏了而迟到两分钟，被拒进入考场。考生母亲当场下跪求情，依旧不得其门而入。是否放这名迟到考生一马，我没意见，摆明骑墙——尽管内心会倾向偏袒那位考生。然而，令我尤其感兴趣的是那辆坏了的单车。如果报道属实，我们不难做出下面的推想。在这个连膝盖尊严也可以不顾的大日子，在上海这个富贵逼人的城市，母子骑着单车开赴考场。开的不是汽车，更不是宝马，而是一辆半途可以死火抛锚的单车，很风萧萧兮。大抵是怎么样的家庭，大家有谱。母亲下跪哀求的理由，寻常真实，泪滴有声：“错过了考试，可能影响孩子的一生！”谁都明白“影响一生”指的是什么。当代的新款科举与昔日的残废科举，并无本质上的分别，都捆绑着“改变命运”的神圣使命，未来想坐私人飞机抑或继续骑单车，就看这个。正因如此，应试才不费吹灰一举垄断了我们的教育，携手无品无德无灵无性称霸学校。考试除了用来定成王败寇之外，还能说明些什么？美国加州大学曾研究、比对学生在大学入学考试的成绩与其在大学的表现，发现两者之间并无多大关联。若拿大学入学考试成绩来预测学生进入大学后的表现，准确度甚低。中国人以考试独步全球，千百年来炮制了多少叫状元的废物？又有几个真正才德兼备的能人？这个大家耳熟，当我没说。丘吉尔当年参加有名的哈罗公学的入学试时，对着试卷全程发呆，什么都不会做，除了卷子上留下一片不小心滴下来的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