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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疯长/龚曙光

日子疯长/龚曙光

  • 字数: 199000
  • 装帧: 精装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 作者: 龚曙光
  • 出版日期: 2019-03-01
  • 商品条码: 9787020143054
  • 版次: 2
  • 开本: 16开
  • 页数: 340
  • 出版年份: 2019
定价:¥58 销售价:登录后查看价格  ¥{{selectedSku?.saleP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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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
编辑推荐
1. 新增白先勇浪漫书写、温情推荐。 2.《潇湘晨报》创办人首部漫忆时光散文集——以湖湘原始野性而生命力旺烈的文字,描绘出于岁月错落中的故乡温情和五彩斑斓的少年时光。 3.汪涵倾声领读,有名文学作家余秋雨、唐浩明、韩少功、残雪、洪晃联合推荐。 4.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张炜作序推荐——这是一场追忆的逝水年华,一个离我们遥遥无测、邈远到难以言喻的空阔世界。 5. 质朴如山风的文字,记录了岁月错落中念念不忘的少年时光与人性温情,流露了作者对故乡的深深眷恋,就像作者文中所写——当我们将世界几乎走遍,才发现这一辈子的奔走,仍没能走出那个童年和少年的小镇。《日子疯长》是一本值得大家细细品读的好书。
内容简介
新增白先勇浪漫书写、温情推荐。 《潇湘晨报》创办人首部漫忆时光散文集。 《日子疯长》质朴如山风的文字,记录了岁月错落中念念不忘的少年时光与人性温情,流露了作者对故乡的深深眷恋,就像作者文中所写——当我们将世界几乎走遍,才发现这一辈子的奔走,仍没能走出那个童年和少年的小镇。 《日子疯长》是一本值得大家细细品读的好书。
作者简介
龚曙光,笔名毛子,湖南澧县人。 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 2001年创办《潇湘晨报》,创造“南潇湘、北京华”报业传奇。 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文化体制改革优选个人”“2011年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等多个荣誉。 在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等出版社出版管理学、文学论著多种,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50万字。
目录
序一·白先勇 序二·张炜 推荐语·余秋雨 ·唐浩明 ·韩少功 ·残雪 ·洪晃 ·汪涵 自序 母亲往事 我家三婶 走不出的小镇 大 姑 属猫的父亲 栋师傅 少年农事 财先生 李伯与金伯 祖父的梨树 山 上 湖 畔 梅大伯 我的朋友吴卵泡 跋
摘要
    母亲往事 母亲属鸡,今年本命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按男虚女实的计岁旧制,母亲今年是个坎。不过,母亲一辈子生活俭朴,行止规律,身子骨还算硬朗,加上平素行善积德,这个坎她迈得过去。 毕竟,母亲还是老了。 近几次回家,母亲会盯着我看上好一阵,怯怯地问:“你是哪个屋里的?”过后想起来,又歉意地拉起我的手,连连道歉:“看我这记性!看我这记性!你是我屋里的啊!”一脸孩童的羞赧半天退不去。 当医生的大妹夫提醒:母亲正在告别记忆!话说得文气,也说得明白。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记忆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接受母亲独自走进那个世界。小时候在星空下歇凉,母亲每每一口气背下屈原的《离骚》和《九歌》,母亲的同学都说读书时她记忆力很好,母亲怎么可能失去记忆呢? 妹夫说在医学上目前无法治愈,甚至延缓的方法也不多。我感到一种凉到骨髓的无助和无奈!我不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母亲走进那个没有记忆光亮的黑洞!我要记下母亲的那些往事,让她一遍一遍阅读,以唤回她逝去的记忆…… 一 母亲小姐出身丫鬟命,是个典型的富家穷小姐。 母亲的外婆家很富有。老辈人说澧州城出北门,沃野数十里,当年大多是向家的田土。向家便是母亲的外婆家。湘西北一带,说到富甲一方,安福的蒋家、界岭的向家,在当地有口皆碑。蒋家便是丁玲的老家。后来有考证称,兵败亡命到石门夹山寺的李自成,将家人和财富安置在距夹山几十里外的安福,改姓为蒋。能与当年的蒋家齐名,可见母亲外婆家不只是一般的有钱人家。 有一回,聊到《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我外婆家有新旧两个园子,每个都有大观园那么大。尽管母亲淡淡的语气不像吹牛,但母亲离开外婆家时尚小,儿时对空间的记忆往往会夸大许多。母亲见我怀疑,便说有一年躲日本飞机,国军一个团的官兵及武器粮草,藏在老园子里,日本飞机竟没有找到一个兵。大学时我去了一趟界岭,在母亲描述的老园子前待了许久。园子 1949年后分给了农民,据说住了一个生产队的农户。我去时绝大多数住户已搬走,房屋坍塌得不成样子,只是轮廓还在。前面一口巨大的水塘,呈腰子形横在一座陡峭的山峰前,老园子便建在山水之间一块开阔的平地上。主人在水塘上修了一条路,路上建了一座吊桥,如果将吊桥拉起来,外人除非游泳才可能进到园子。一位靠在断墙边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当年率兵攻打澧州城,有当地人点水,建议中途攻打向家园子,顺手牵羊捞些金银粮草回去。据说一看,园子不好打,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误了攻打澧州的正事,老园子侥幸躲过一劫。母亲的记忆也好,老人的传说也罢,如今已都不可考,不过向家的富甲一方,却是毋庸置疑的。 母亲的母亲嫁到戴家,乡邻认可是明珠暗投。母亲的父亲家姓戴,那时已家道中落,除了一块进士及第的镏金大匾,当年的尊荣所剩无几。 母亲的父亲很上进,立志中兴家道,重振门庭,于是投笔从戎。先入黄埔,后进南京陆军大学,在民国纷繁复杂的军阀谱系中,算得上嫡系正统。母亲的父亲身在军旅,平常难得回家,年幼的母亲没和父亲见过几面。 作为向家大小姐的母亲的母亲,似乎并不在意夫君的这份志向,也不抱怨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更乐意生活在娘家的老园子里。母亲便一年四季待在向家的时候多,住在戴家的日子少。 记忆中母亲的舅舅很多,有在外念洋书并出洋留学的,也有在当地任县党部官员的,还有在家什么都不做,成天酗酒烧烟、纳妾收小的。舅舅们各忙各的,没人关注这个寄居向家的外甥女,甚至对这个嫁出门的妹妹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冷漠。婶娘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虽有外婆疼爱,母亲和母亲的母亲都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和郁闷。没多久,母亲三四岁时,母亲的母亲抑郁而死,将母亲孤零零地扔在了向家。 谈及母亲的母亲的死因,一位婶娘隐约告诉母亲,说母亲不是戴家的骨肉。言下之意是向家大小姐另有所爱,而且与戴家公子是奉子成婚。那时母亲尚小,并不明白这事意味着什么,对她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只当是婶娘们惯常的饶舌。懂事后母亲想起向家的这则飞短流长,又觉得将信将疑,因为母亲对婆家的冷淡,父亲对母亲的疏远,除了家世和个性的原因外,似乎另有隐情。多年后母亲和我说起,我倒觉得以向家当年的家世与家风,大小姐以爱情抵抗婚约,做出点红杏出墙的壮举,似乎也在情理中。 这件事的后果是苦了母亲。母亲的父亲不久便续弦再娶。有了上次迎娶富家千金的教训,这次娶了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并很快生下一男一女。在这个新组建的家庭里,母亲成了外人。母亲的父亲依然在外戎马倥偬,继母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即使继母不是生性刻薄,母亲在家也要带弟妹,洗尿片,打猪草…… 母亲的外婆去世后,母亲成了真正的孤儿。在富有的向家和败落的戴家,母亲都是无人疼爱的无娘崽!就在外婆死去的那一刻,“家”便在母亲的情感世界中有效坍塌了。 二 母亲辍学在家,一边细心照料弟妹、侍奉继母,一边热切地盼望军旅在外的父亲回来,她相信在外做官的父亲,一定会支持自己返校读书的想法。 住在向家时,母亲已经发蒙读书。起先是在私塾,之后是在新式学校。新校是母亲的三舅创办的。国立湖南大学毕业后,三舅原打算留学欧洲,适逢二战爆发,欧洲一片战火,只好回到老家。三舅不愿像其他舅舅那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便拿出自己名下的家产办了一所新式学校,一方面想用新式教育培养向家子弟,以使其免蹈父辈覆辙,一方面收教乡邻学童,也算报效桑梓。开学那天,三舅将母亲从昏暗的私塾里拉出来,带进敞亮的新式教室,开启了母亲的学校生活,也由此奠定了母亲对三舅的好感。在母亲数十年的人生里,三舅是专享一个母亲在心里敬重和感激的向 家人。母亲的外婆去世后,母亲回到戴家,没能再返学校。其间三舅到过一次戴家,希望将母亲带回学校。母亲的继母一面客客气气地招呼客人,一面将弟妹打得大呼小叫,一会儿喊母亲换尿布,一会儿呼母亲剁猪草,母亲忙得团团转。三舅的话没说出口,便被戴家那忙乱的场面堵回去了。 母亲指望在外从军为官的父亲回来,相信父亲一定会同意她返校读书。她虽然不知道父亲在外当多大的官,但父亲曾就读黄埔,而黄埔在母亲那辈青少年心中,是一个神圣的殿堂。然而就是这位黄埔毕业的学生,有效摧毁了母亲的读书梦想。“一个丫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就在家里好好带弟妹,过两年找个人嫁了!”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将母亲滚烫的心,冻成了一坨冰疙瘩,之后几十年也没有化开。不再读书也罢了,还要草草地嫁出去,十三四岁的母亲忽然醒悟,她真不是戴家的骨血。 母亲一声没吭,却止不住泪水决堤一般地往下流。半夜,母亲跑到生母的坟头,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泪,不能再发出一丝声音……下弦月牙从絮状的云层中露出来,清冷地照着杂草蓬乱的坟头,远近的松涛呜呜地吼着,像海潮也像鬼叫。母亲蜷缩在坟头,那么弱小,那么孤单,孤单得像夜风中飘飘荡荡的一根游丝,像黑压压的树林里一明一暗的一点萤火,无所寄寓,无所依傍,只有茫茫苍苍的天地任其漂流! 从败草丛生的坟头出发,母亲星夜兼程去了澧州城。先考上了澧县简师,后来又考上了桃源师范学校。从此,母亲作别了繁华的向家和衰败的戴家,再也没有返回,甚至没有遥遥地回望一眼。 三 在近代,无论在湖湘教育史,还是革命目前,桃源师范都是一所名校。民国熊希龄曾在该校主持教务,武昌首义将军蒋翊武、民国政治宋教仁、有名文学家丁玲等,都曾就读于此。母亲能考入桃师读书,算是圆了梦想。对母亲而言,桃师不仅是学习的新起点,更是精神朝圣的起点,是摆脱封建家庭奔向新制度、献身新时代的起点。刚迎来新中国成立的桃师,人人热情洋溢,处处生机盎然,在人生暗影中待久了的母亲,次感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敞亮心情,接下来的校园生活,大抵也是母亲一生中很自由舒展的日子。 1978年我考上湖南师院后,母亲嘱咐我去拜访在该校工作的几位伯伯叔叔,那是母亲在桃师时的同学。听说我是戴洁松的儿子,一个个奔走相告,仿佛见了久违的亲人。在后来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听伯伯叔叔们说起桃师求学时的掌故,主题都是当年的母亲。后来他们之间有了走动,每回聚会,我都能从伯伯叔叔们已不清澈的眼神中,看到母亲学生时代如花如朵、青春激扬的靓丽身影。 母亲那时十六七岁,是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的歌星,被誉为桃师郭兰英。在那个时代,郭兰英是全社会的偶像,以她来喻母亲,可见母亲当时在学校受追捧的程度。母亲嗓子亮有歌星范儿,这一点我在童年里几乎天天见识。嗓子是否好到可以与郭兰英媲美,儿时的我无法鉴别,然而母亲的美丽,却是郭兰英没法相比的。那时的母亲看上去有些像秦怡,端庄贤淑而又充满灵气。去年在党校学习时,遇到了桃师的现任校长。他听说我母亲是桃师的学生,竟在学校的档案室里找到了母亲六十多年前的学生档案,其中有学籍表,是母亲用毛笔填写的,一笔颜体小楷十分漂亮,还有一张照片,短发、大眼,一丝浅笑含蓄中透出自信。嘴角微微后翕,似乎是为了藏着稚气,又似乎是为了敛着灵性。照片虽已泛黄,边缘叠了好些白斑,但岁月的斑痕依然掩不去照片上母亲青春的光彩。 在偏远封闭的桃源县城,母亲有这样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副亮丽的歌喉,加上若有若无的大家小姐气质,同学们如星如月地追捧倒也自然了。母亲学习刻苦,记忆力又好,屈原《离骚》《九歌》之类的诗词,可以倒背如流。假期母亲无家可回,便独自留在学校苦读。伯伯叔叔们说,每回考试,母亲都是名。 临近毕业,同学们忙着报考大学,有报武大的,有报湖大的,也扔不掉的政治包袱,却不知道父亲还是一位效忠国民党的司令。 在欢送同学们走向大学的喧天锣鼓里,母亲背着简单的行李,形单影只地去了桃江二中,那是一所藏在大山窝里的乡村中学。暑期放假,学校只有一位年过六旬的老校工驻守,迎接母亲开启职业生涯的,正是这位神情木讷、行动迟缓的白发老头。 命运多舛的母亲,似乎天然地和山里那些纯朴而贫困的学生亲近,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费和买书的钱,余下的工资全都接济了学生。母亲三年后从桃江调往澧县,路费竟是向同事借的。离开桃江二中时,母亲担**生知道了跑来还钱,便趁天色未明离开了学校。“”后期,我家下放到梦溪镇,有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自称是母亲在桃江二中时的学生,当年因为母亲的接济才把中学读完。客人边说边抹泪,母亲却淡淡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 四 调回澧县,母亲仍被分在二中。那时澧县一中设在津市,二中便是县城里的中学。民国时叫九澧联中,在澧水流域久负盛名,不仅临澧、石门一带富家子弟多求学于此,就连大庸、桑植乃至龙山、来凤几县的大户人家,也多顺澧水而下,将子弟送至该校就读。 母亲调来时,父亲已在二中,是颇受重视的学生干事。一个是农家出身的进步青年,一个是富家出身的叛逆女性,在那个时代相恋相爱似乎是一种时尚,如今看来,其实是一种宿命。诸多从旧家庭叛逆出来的知识女性,在政治上靠不上新制度的码头,很后便在家庭中建了一个小小的港湾,多多少少躲避一点社会变革的风浪。 豆蔻年华的母亲,有看得见的美丽面孔、听得到的美妙歌喉、品得出的美好德行,追求者理当结队成群。而父亲只有初中学历,身体亦不壮硕,一米七○高矮的个子,体重只有八十来斤,瘦得像根麻秆。论学历论外貌,母亲的选择都令人不得其解。 很多年后,我问母亲当年选择父亲的理由,母亲的回答出奇地简单:他追求进步!我不知道母亲是因为拥有共同理想而看重父亲的追求进步,还是为了寻求庇护而看重。或许两者皆有,但结果却是父亲娶了母亲,便失去了追求进步的资格,作为入党积极分子的父亲,之后再也没人谈及他的入党事宜。 父亲倒也心安理得,祖父教给他的人生哲理是有一得必有一失,父亲得到美丽贤淑的妻子,失去政治上进的机会,倒也两抵相当。我后来想,父亲的追求进步与母亲的追求进步,其实并不相同。父亲是为了吃饭,为了发达,并非为了明了而坚定的社会理想,假若民国政府迟几年倒台,难说父亲不是在另一面旗帜下举拳宣誓。母亲饱受旧制度的歧视,见多了旧家庭的丑恶,新制度是她已经做出的选择,即使意识到这种追求是飞蛾扑火,母亲也会义无反顾。 婚后的日子,证明了母亲选择的正确。父亲实用主义的政治态度,成全了他们的爱情,更成全了之后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在当年,也并不是每一位进步青年,都愿意以一位漂亮妻子置换政治前程的。父亲不仅愿意,而且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父亲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减轻了母亲心灵的压力,支撑了母亲放不下的精神追求。 逛完 1959年新春的元宵灯会,母亲在津市分娩了我。父亲推开产房的窗户,澧水之上一抹淡淡天光,父亲脱口而言“黎明”,这便成了我很早的名字。一年多后,母亲又生下了大妹妹黎莎。 眨眼之间,母亲由花季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不知是来不及适应,还是根本就拒绝改变,母亲的生活依然以工作为轴心。我和妹妹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快乐,更给她的工作带来了拖累。母亲为了不影响工作,先让我们寄居在保姆家,后来索性将我们送回乡下,交给了祖父祖母。弟弟和小妹出生后,又被寄养在一对没有生养的裁缝家里。尽管如此,母亲仍觉时间不够,每天工作到夜半三更。母亲批改作文,常常批语比学生的作文还长。母亲退休后,还有学生拿着当年的作文本来家里,让母亲看她当时的批语,纸张虽已泛黄变脆,而母亲一丝不苟的笔迹却依旧醒目。 像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子女一样,母亲坚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治教谕,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证明自己选择了新的道路。然而没有多久,母亲便被逐出了县城,下放到靠近湖北的一所乡镇小学。 五 母亲被“贬”的那个乡下小镇叫梦溪,是父亲老家的公社所在地。小镇依水而筑,在两条交汇的小河边,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木板房街道。河岸边的大码头,河面上的石拱桥,还有街面上铺排的石板,是清一色油润光亮的青石,踩踏久了,便光滑得照出人影。有雨的夜晚,每家每户的灯光从板壁缝里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街上,沁人的古朴和温情。镇上的居民是日积月累聚拢的,值夜的更夫、赶脚的叫化、花痴的遗孀、坐诊的郎中,卖鱼的、杀猪的、补锅的、剃头的、挑水的、算命的,还有南货的、五金的、农资的、信用社的,每个人都说得出来历,每个人的营生都彼此依存,哪家有了难处,大家会心照不宣地去额外多做两笔生意,算是搭把手,受惠的人家也不过分客套,只是把这一切记在心里,等到别家有了难事,便早早地跑过去…… 在母亲的生命里,小镇是一个独特的生存空间,既不像她逃离的旧家庭,又不像她融不入的新单位,小镇浑然天成的人事与风物,让母亲感到了一种人性的质本和人情的宽厚!祸兮福兮!母亲被逐出县城,却意外地落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过了相对安定的二十多年。 完小来了一对一中下来的好老师,小镇人当作天大的喜讯奔走相告。没有人打听是否犯了错误,或者被揭发了什么历史问题,大家只觉得这是小镇的福祉。一中的老师,九澧联中的先生,怎么了得!母亲的歌声很快就弥漫了学校,弥漫了整个小镇。母亲除了上音乐课,还要教唱各种革命歌曲,排练各种文艺节目,母亲不是主演便是主唱,母亲的声名一下传遍了十里八乡。小镇人习惯将一种精神上的尊重转化为物质上的表达,初夏新出了黄瓜辣椒,一定要先摘一篮送去;腊月杀了年猪,必定挑一块后腿肉送来;至于那时节都要凭票供应的烟酒糖等,供销社里卖货的掌柜们总是货到便早早包好留在那里,一次一次捎信让我家去取,后来干脆让上学的学生带过来…… 这种市井的平静与乡俗的祥和,终究被工联红联武斗的枪声打破。两派分别在石拱桥两端堆起沙袋,架起机枪,用嗒嗒嗒的机枪声宣示对小镇的控制权。学校里也有了大字报,有好些是针对父亲的,看着“火烧”“油炸”之类的赫然标语,父亲担心身是乡土中国数千年不变的政治生态。 六 父亲打小病病歪歪,祖父怕他养不活,便为他取了一个极贱的小名:“捡狗”,就是现今流浪狗的意思。父亲活虽活下来了,却始终瘦骨伶仃,一阵风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课堂上那几十分钟打起精神,其他时间都是躺在一把黑旧的布躺椅上,恹恹地假寐,只有间或一起声咳嗽,证明他依然活着。我的妻子次进家门,父亲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把这个新媳妇吓得半天透不过气来。小镇上过不多久,便会传言父亲故亡的消息,甚至有朋友扛上花圈,到家里上门吊唁。父亲也不生气,依然躺在躺椅上说:“好事好事,阎王听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来拿命了!” 父亲几乎是将少得可怜的体能,接近给了大脑。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盘算筹划的。一个六口之家,靠着父母那点薪资本已十分艰难,加上乡下还有祖父祖母要赡养、叔叔姑姑要支援,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在所难免,但父亲不仅能精打细算应付下来,而且还能让母亲和孩子们感觉不到他的为难,他不希望家里的其他人为钱操心。有两次他实在束手无策了,便找了别的理由硬扛着,死活不提钱上的事儿。 一回是小妹腹泻高烧,治了十几天不退,县里医院土的洋的办法都用了,一点效果没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书。父亲没说欠费的事,只说实在医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亲却母狮般地扑过来,从病床上抱起小妹,边跑边吼:“到长沙去!到长沙去!”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钱的母亲,连夜敲开好几家同事的门,借了钱便往汽车站跑,独自将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几天后,母亲牵着治愈的小妹回到家里,父亲仍旧躺在躺椅上,盘算该怎样还清母亲的借款。 另一回是 1981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继续复读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择。那时我已上大学,大妹读中专,弟弟和小妹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中,家里已经举债度日了。父亲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就是不谈钱的事,只说其实早点找个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成才呵。母亲也不反驳,只是态度坚硬得像块石头:“一定要复读!”母亲又一次东乞西求,找人借够了弟妹复读的费用。一年后,弟弟考上了师大,妹妹考上了农大。 回想母亲这些年,自己几乎不花一分钱,也不过问家里是否有钱。每月领工资,都是父亲去,从来不问是多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穿新衣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母亲很漂亮的衣服是几条碎花的连衣裙,父亲说那是婚前母亲自己找裁缝做的。母亲学过也教过俄语,布拉吉是她很喜爱的衣款,但成家后,母亲便再也没做过买过。 母亲平素不理家事,我们吃饭穿衣上学之类的事,都是躺在躺椅上的父亲照应。母亲每天长篇大段地批阅学生作业,我们的作业却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有一回军训操练,我的裤裆撕破了,母亲也没有拿去缝一缝,依然抱着作业本去了教室。然而只要涉及上大学读书,母亲便一改不理家事的态度,坚定地当家做主。也许是当年未能被录取进入大学的巨大遗恨,一直淤积在母亲心里。 1977年参加高考,我成绩上了榜,录取通知却没有下来,找人打听,依然是因为那位被镇压的外公。一气之下我扔了所有的复习资料,挑起一副竹围子,赶着三百只麻鸭,过起赶鸭走江湖的日子。白天操着鸭铲打架,偷鸭子的、摸鸭蛋的、赶着鸭群争稻田的,遇谁打谁。夜晚则躺在荒滩野地上,守着鸭棚喝谷酒,看星星,倒也自得其乐……,我在湖北公安的一个大湖边放鸭,远远地看见一个城里模样的女人朝湖边走来,近了一看是母亲。 母亲提了一网兜油印的高考复习资料,告诉我又要高考了。我说考上了也不会录取,我不会再考了。母亲说再考一次吧,就算帮妈妈圆了这个梦。说着母亲转过身去,大抵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潮红的眼睛。母亲曾经告诉我,自从在她母亲坟头哭过那一回,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也无泪可流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下落的,也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才找到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湖边。看着母亲像一片原本就不肥沃的土地,在勉力种出了几季庄稼后,地力便耗尽了。大妹结婚前,父母将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说你们都快要成家了,给你们每人两百块钱,算是父母对你们成家自立的一点心意。是少了些,但没办法更多了!母亲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满是歉疚的眼神透着无奈。母亲明白父亲这像分家又像安排后事的异常举动,隐藏着对自己健康的极大隐忧。没几天,父亲又住进了医院,一住便是好几个月。 从家庭到病房,从厨房到课堂,母亲每天来回奔忙。一向不谙家务也无心家务的母亲,如今不得不为家务分心分身。母亲为此深深自责,并想方设法增加工作的时间,上课拖堂,下课补习,生怕学生没有听懂,生怕学校对工作不满意。无论在什么时候,工作都是母亲生活的轴心和灵魂,是她的人生融入新制度的专享法门。家务的拖累是具体而现实的,当母亲确认自己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绕过去之后,便慢慢变得焦虑和疑惧起来…… 轮到我们牵挂母亲了!然而普天之下,子女对母亲的牵挂却总是姗姗来迟。 八 父母亲调离小镇梦溪,是因为一位在津市当副市长的学生。 当年在讲台上众星捧月、在舞台上众星捧月的母亲,如今怎么连登上讲台的勇气和信心都没有了呢?是因为长期乡居适应了舒缓平和的生活、宽厚朴拙的人情,以至拒斥乃至恐惧城市急促跳荡的生活、机巧淡薄的人情?适应了乡土社会对她宽厚的人情接纳和乡愿的人性袒护,以至不敢再次面对城市无处不在的社会纷争和政治拷问? 母亲很终被安排到了图书馆,每天抄写图书卡片,打理借进借出的图书。津市一中那几届的毕业生,大体都记得图书馆有一位态度特别和蔼的老太太,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每回向她借书,她总是一边递书,一边笑盈盈地叮嘱:“别弄脏了!别弄破了,别丢了……”学生们也听说老太太有一副嘹亮的歌喉,甚至听说她大家闺秀的身世传奇,但谁也没有勇气和老太太攀谈打探。 母亲的退休没有宴请,没有欢送,在图书馆那间静谧的办公室里,母亲写完很后一张新书入库卡片,那是阿·托尔斯泰的名作《苦难的历程》,然后将办公室仔仔细细扫了两遍,把那张旧得脱了油漆的办公桌抹了又抹。冬日的阳光从图书馆高大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斑驳的书桌上,也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窗外安静得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只鸟,落了叶的乔木在阳光里光秃着枝干。似有一丝风,从光秃的树枝上吹过,有些微颤动。窗后的母亲吹不到风,却感到了一丝凉意,一丝浴在阳光里却能微微感觉的凉意。 知道怎么说也没用,便摇摇头由了母亲。 做完早餐,母亲带上菜单上菜市。先在市场上转上一圈,按照菜单上的品种看哪些菜缺货,哪些菜不新鲜,临时调整菜单,然后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比较。母亲买菜并不怎么讲价,也不会讲价。有一次她问摊主白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一块,母亲说两块钱一斤卖不卖?摊主愕然,周围卖菜的以为母亲开玩笑,谁知母亲竟真按两块钱一斤结账走了。这事成了菜市场好多天不胫而走的一则笑话。后来一个和母亲很熟的摊主问起这事,母亲说你看她的菜那么嫩那么干净,人家白菜又老又泡了水,还报一块五,她只报一块钱,说明她人老实。人家老实,但我不能欺负老实人呵! 母亲的话令好些摊主语塞和脸红。从此摊主们不但不再拿这话调笑母亲,而且每回母亲从摊子前经过,都会很恭敬地叫一声戴老师。如果母亲停下来买摊子上的菜,摊主会主动帮母亲挑选,大多不会短斤少两。 每回做完饭,母亲总是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吃,帮膂子夹肉,帮睿宝夹鱼,时常把他们胀得剩下半碗吃不完,母亲便一劝再劝,问是不是咸了?是不是辣了?是不是不好吃?常常是一脸的歉疚。一回睿宝拉肚子,母亲觉得是自己做的饭菜不干净,急得手足发抖,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进厨房便紧张。买回来的菜,在水龙头下冲了泡、泡了揉,直到把青菜揉碎了,庄肃沉浸忘情世外的神情,我只在青海湖边那些长跪朝圣的藏人脸上见过。他们一起一伏地用身体丈量每一寸朝圣之路,身边烟波浩渺纤尘不染的圣洁湖水,一望无垠绚烂明丽的油菜花海,不绝如缕惊诧好奇的各色游客,既不入眼也不入心,仿佛概不存在。在他们的生命历程里,只有出生地与神庙的距离,只有身体与圣坛的距离,那是一条保证两点一线的旅程,不论身体走过的道路多么崎岖险峻,信念行走的道路却始终径直平坦。 母亲也有自己的神庙吗?母亲的圣地又在哪里?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洞悉母亲那个接近封锁的自我世界。我曾以为母亲的神庙是新制度,从十几岁开始,母亲便启程向她憧憬却并不了解的圣地朝觐,不管时局如何跌宕,母亲的信念之旅似乎从未停顿。记得母亲退休后,曾淡淡地问我:“退休了还可以写入党申请吗?”当时我心中隐隐一震,却并没有特别在意,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平淡的语气中,是否掩藏着数十年不改的坚韧信念? 对此我并无把握。弟弟在看过本文前半截后,说我把政治在母亲生命中的意义看得太重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对母亲生命的体察感悟失准,还是弟弟对母亲所处时代的感同身受不够。当然,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本义吧,母亲的人生行止,究竟是在且行且待中坚守,还是在且待且行中彷徨,即使是作为儿子的我们,也有不同的体悟和解读。 十 在本文写作期间,我曾向母亲打听向、戴两家的旧事,母亲当时一愣,神情紧张地反问:“又要清查历史了吗?”向来处变不惊的母亲,眼神里的惊骇和恐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经历过八十多年人生际遇的老人,对自己的家事仍如此讳莫如深,对所处时代的风向竟如此反应过敏,我的心一下被锐器深深扎伤,至今隐痛未去。 我担心母亲受到惊吓,便让她看了尚未写完的文稿。读完后母亲一边揉眼睛,一边连连说:“烧了吧!还是烧了吧!” 上半年父亲重病,被送到长沙住院,母亲则留在津市大妹家里。父亲病愈回家,母亲竟扑上来,一把抱着父亲号啕大哭:“你死不得呵!死不得呵!我一世都不能离开你!” 一家人面面相觑。这是我们次听到母亲的哭泣!那种没有掩饰、没有顾忌、声嘶力竭、纵情任性的哭泣! 那哭声粉碎了我对母亲人生的所有判断与框定,让我对生命生出一种骇然敬畏! 母亲叛逆过一种制度,却未能被自己向往的另一种制度所包容;母亲叛逆过一个时代,却未能被自己投身的另一个时代所接纳;母亲叛逆过一类生活,却未能被自己追求的另一类生活所成就。母亲背负着沉重的理想生活,也背负着沉重的生活理想,在理想与生活的冲撞中妥协,在生活与理想的媾和中坚守,因拒绝妥协而妥协,因放弃坚守而坚守。生活是母亲理想的异物,生活又是母亲理想的归宿! 也许吧,世上原本所有的朝圣皆为自圣!无论朝觐的圣地路途是否遥远,很终能否抵达,而真的圣者,一定是在朝圣路上衣衫褴褛的人群中。 我曾和好些同龄人说起母亲的往事,听完,他们每每会说: 我母亲便是这样! 我母亲也是这样! ………… 我家三婶 一 三婶嫁到老屋场,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 那时我还小,四五岁的样子,跟着迎亲的队伍跑前跑后,围着花轿打转转。轿夫故意将轿子颠来晃去,罩在轿子上的红色轿裙随之一闪一闪,后生们趁机凑过来看新娘子,媒婆拦在轿前,点燃鞭炮往拥上来的人堆里扔,炸得哎哟哎哟一片叫喊。 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藏在花轿里低声哭嫁的新娘,而是那忽闪忽闪的轿裙。大红的洋布上,绣满了模样相似的男童,还有莲蓬和荷叶,当时就是觉得好看,也不知道那是“百年好合”和“五子登科”的意思。这一生实打实看人坐花轿,还真就三婶出嫁这一回。 从三婶娘家到三婶婆家,也就是我家老屋场,只三四里。轿夫们在田间小路上绕来绕去,直到晌午才拜天地入洞房。我跟着一群一伙的后生挤来挤去抢鞭炮,竟忘了去看三婶长成啥样。 二 迎娶三婶是祖父的临时决定,三叔和三婶接近蒙在鼓里。也就是这个不容商议的“父母之命”,决定了三叔三婶后来的遭际和命数。 那年冬季政府募兵,三叔背着祖父去报了名,一验,便被招兵的连长看上了。三叔那年二十岁,一米八高的个子,国字脸,关公眉,正所谓少年英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乖致仔,连长一眼就相中了。三叔知道祖父秉持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不会同意他去,便把连长带到家里做工作。 祖父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1949年前每回抽丁,家里都是让他去。去上一两个月,祖父便开小差偷跑回来。很后一回逃回来,他提着一把杀猪刀直接去了保长家,吓得保长尿了裤子,之后便再没有人来抽祖父的丁了。祖父种田是把好手,再差的田在他手上种几年,也会变成一等一的好田土。祖父一生好种田,认为种田才是发家致富的正途。在这一点上,祖父与所有羡慕当年湘军们还当他赤贫一个,不约而同地推举他当了书记。三婶的父亲也从来不当自己是品官,还把那些选他的人当作当年的主家敬着,要是谁家有起屋造房之类的事,他照样跑过来鞋一脱裤一挽,不是担砖便是和泥。三婶嫁给三叔,按当时的说法是下嫁,一个书记的千金嫁给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真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但三婶的父亲却逢人便说:“是我们高攀了,德凤嫁了好人家!” 三 我次见三婶,是在她嫁到老屋场两年后。那时三婶已做了妈妈,一个小黄毛丫头坐在身边牙牙学语。三婶背对大门坐着,一边给病中的祖母洗脚,一边教女儿老家一带流传的儿歌:“黄毛丫头,.到饭熟,听见碗响,爬起来乱抢,一抢一个缺碗,一吃一百碗……” 时已黄昏,老屋神龛上点着的油灯,根本照不见三婶的脸,只听见三婶慢悠悠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溪里淙淙的泉水。我冲着黑暗处叫了声祖母,便听见三婶说:“呀,曙光回来了呵!”清亮的声音里听得出惊喜。三婶从未见过我,怎么能从一声叫声中知道是我回了老家?这份小小的惊奇让我莫名地对三婶萌生了好感。何况三婶叫的是我的学名,而不是像老家其他长辈“毛子毛子”地呼我小名。刚刚发蒙读书的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谁叫小名心中老大不快。三婶怎么不叫我小名而直呼学名?这又是一分好奇。 三婶端了油灯来看我,灯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一头齐肩的短发,圆润的脸颊红得透亮,眼睛长而大,笑起来微微眯缝着,亲善而迷人。看上去,三婶不像是个做了母亲的农妇,却像个还没出嫁的村姑。那时张瑞芳演的电影很多,眼前这个端着灯盏打量我的三婶,还真就是张瑞芳饰演村姑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热络还是因为好看,一见面便对三婶油然而生了亲近感。之后我但凡回老家,个想见的便是三婶,想吃的也是三婶家的饭菜。三叔离家入伍前,祖父便找来三叔三婶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老三,你离家之前把家分了吧。”祖父给他们分了一间厢房、一套农具,还有一本人情账。第二天,三婶便单独生火做饭了。三叔走后,三婶要出工挣工分,要怀孕生孩子,还要照顾公婆,其实日子过得既紧巴也劳累,只是她依然笑哈哈的,并不抱怨什么。三婶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肉鱼鸡鸭不过年过节是没有的,就菜园里摘来的那点小菜,被她一炒咸死人了,但我还是喜欢去她家吃。有时我跟三婶说:“打死盐贩子了呢!”三婶立马说下次淡些一定淡些,但下次炒出的菜还是咸得麻口。这改不了的重口味,后来到底要了三婶的命。 我家老屋场,是祖父三兄弟分家后新辟的,依山傍水,风水大抵找人看过。那山虽横不成脉竖不成峰,但延绵不绝的丘陵郁郁葱葱,倒是一派兴旺气象。祖父将老屋靠山而建,屋前有一口大水塘,再往前便是铺排百十里的澧阳平原。祖父分家时分得的三四亩田,就在这平原的边缘上。勤奋劳作的祖父,硬是靠自己种田的好手艺,把自己种成了一个富裕中农。如果不是祖父人品正、人缘好,差点就成了富农。老家那地方田土金贵,没有什么土豪地主,祖父后来的那十几亩田土,那一栋前后两进、左右两厢两耳的板壁房,在乡邻心里,已经是豪门望族了。 老屋的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竹园,长满了桂竹、楠竹和多种多样的乔木,野栗树、杂檀树,都有六七丈高,夏季苍翠葱郁。园里栖满白鹤、苍鹭、灰鹳等各种候鸟,少说也有上千只,园里的树枝竹杈上,筑满了或简陋或精致的鸟巢。每日黎明,白鹤围绕着园子上下飞翔,欢悦的鸣叫吵醒沉睡的村落和田野。直到朝阳喷薄而出,才四散飞去远处觅食。黄昏时分,觅食的鸟儿归来,又是一轮翩飞欢唱,多声部的合唱直到太阳落山才会止息。 有一回,我和三婶在田野上打猪草,无意间回望半山坡上的老屋场,看见一轮硕大的夕阳悬在山顶,漫天彤红的晚霞熊熊燃烧,千百只白鹤精灵般飞鸣着,每一只鸟儿都是一道闪亮的白光,飞速地彼此缠绕,编织成一幅巨大无比而又瞬息万变的生命之锦,狂野而华丽!每一声鸣叫都是一枚战栗的音符,撕裂着彼此共鸣、协奏成一场旋律奔放而又主题深潜的生命之乐,欢愉而悲怆!这是一次怎样自由而激越的生命裸奔!一场怎样壮丽而温情的生命聚会!当时,我和三婶被惊呆了。长大后,我在天安门广场见过多种情绪下的百万人群大聚会,其震撼远不及那个傍晚我目睹白鹤群飞的场景! 白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性,鸟群选择了谁家的园子筑巢,便不会有任何一只去邻家,哪怕两个园子之间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竹篱,鸟儿也不会弄错。更神奇的是白鹤北迁之后,次年回来不仅能轻而易举地找回原来的园子,而且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旧巢,彼此弄错或侵占的事儿绝少发生。大约正是因为这种灵性,老家人都把白鹤视为吉祥之鸟,谁家园子栖了白鹤,风水准定好。 三婶把白鹤看得很重,绝不许邻家的孩子和大人钻进园子掏鸟蛋、抓雏鸟。有一回,邻村一个二流子钻进园子掏鸟蛋,三婶拿了一根晾衣的竹篙,扑扑扑几篙将其打下树来,摔在地上两三个月还跛着脚。还有一回,我从树上的鸟巢里抓了三只雏鸟,用个竹篓养着,抓了好些泥鳅和小鱼喂养。三婶见了,硬逼着我一只一只还回去,那不容商量的神情,绝少在三婶脸上见到。 三婶终究没能守住白鹤。好像是两三年后,白鹤迁徙之后便没有再回来。是环境变化让这灵性的鸟儿感到了危险,还是这个庞大的家族在漫漫的迁徙途中遭遇了不测?没人说得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周边的邻居私下议论 ,龚家老屋场要出事了,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祖父听了一声不吭,铁青着脸,样子威严得像春节贴在大门上的门神。 四 没多久,老屋场果然出事了。 出事的是三婶。 三叔在广西当兵,三四年没有回家省亲,三婶竟怀上了孩子。肚子天大起来,实在遮掩不住了,三婶只好跑回娘家。三婶的父亲气得拖了根木棍便打,被三婶娘拦住了:“两条人命呢,你都打死呵?!”三婶父亲扔了木棍自己用头撞墙,差点没把自己撞死。三婶父亲是死要面子的人,哪里丢得起这个人呵!夜晚他独自跑到我家老屋场,进门便要下跪,被我祖父拉住了。“造孽呵,造孽呵,我们赵家对不住龚家呵!休了她!你们休了她吧!” 祖父弄清怎么回事,半晌没说一句话。三婶怀上的孩子,是祖父生产队队长的。那是祖父的仇人。那人 1949年前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祖父自然看不上。1949年后,一贫如洗的他,便被土改工作队拉来当了队长。工作队一走,他便提出把祖父的成分改为富农,乡邻们都不同意。事没做成,觉得丢了面子,更是记恨祖父。三婶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胁迫上了他的床,三婶死活没说。 三婶的父亲说:“德凤是军婚,告那狗日的破坏军婚,让他去坐牢!然后离了婚你们龚家再娶个好人家女儿,赵家不能拖累了龚家!”祖父泥塑似的坐在那里,一直没有作声,等到远近的公鸡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祖父才说了四个字:“不告!不离!” 祖父写信让三叔复员回家。那时三叔给师长当警卫,突然提出退伍,师长以为三叔不愿跟他了,就说你小子想当官了吧,给你提个排长去干吧。三叔也不知道祖父为何一定让他退伍,只猜想是祖父身体不好,执意要离开部队。师长见劝说不通,便签字同意三叔离开部队转业到成都的一家兵工厂。 三叔回家得知真相,也只说了一个字:“离!” 祖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便把三叔拉在祖宗牌位前跪下,“你跟祖宗说,我们龚家丢得起这个人不?我们祖宗从江西迁来这里两三百年,都是清清白白的名声,你现在要离婚,把这等丑事张扬出去,你有什么脸面?我有什么脸面?祖宗有什么脸面?人活一张皮,一张比纸还薄的脸皮呢!”祖父不仅没让三叔离婚,也没让三叔去成都的兵工厂,霸蛮将三叔按在了乡里。因为三叔是复员军人,回来便当了大队的民兵连长。 三婶在娘家坐完月子,三婶的父亲便将孩子送给了湖北一对没有生育的夫妇。祖父让三叔去把三婶接回来,三叔不吭声也不去,每天吃住在大队部,连老屋场也很少回。祖父知道三叔心里有气,也不强迫,暂时让三婶住在娘家休养。 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约是返乡半年后,三叔在大队部代销点的床上被人捉了奸,床上竟睡了两个售货员。那时节代销点卖货的,是全大队选出来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三叔竟一床把两个同时睡了,自然是犯了众怒,大队书记不要说,就连那些平时话都没说上一句的农民,也觉得三叔是占了他们的女人,睡一个也便罢了,竟一床睡了两个,两个都如花似玉,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群情激愤撤了三叔的民兵连长。三叔这三四年兵算是白当了,打了一个圈又当回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三婶听说这事,心里倒是高兴,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三叔便会来接她回家了。她把在娘家这些日子做的布鞋、打的毛衣,一双一件清得整整齐齐,等着三叔上门接她。 三叔出事丢了饭碗,祖父倒没一句责怪。在祖父看来,那民兵连长跟二流子差不多,不如回家老老实实种田。祖父从梦溪镇砍了一块肉,提了两瓶酒回来,往三叔面前一扔,没说一句话,三叔竟心领神会地去了岳父家。次日傍晚,三叔和三婶回到老屋场,小两口有说有笑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三婶走到祖父祖母屋里,放了两包点心在桌上,说了句“我回来了”,三婶的女儿便从祖母怀里挣脱出来,扑到三婶面前,妈妈妈妈地哭叫,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撒娇。 五 老屋场的日子恢复了老样子,只是飞走的白鹤仍旧没有回来。三婶还是那副红扑扑健硕快乐的样子,因为三叔在家,笑声似乎更爽朗轻快。 三叔睡过的两个售货员嫁去了外地。其中一个是奉子成婚,嫁过去六个月便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女儿。三婶听说了,还背着三叔托人送了些鸡蛋红糖去。没多久,三婶自己又生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模样和神情酷似三叔。三叔每天出工回来,一双泥巴手抱起儿子,又是用嘴亲,又是扎胡子,逗得儿子咯咯地笑,祖父在隔壁屋间听见了,叹了口气对祖母说:“哎,这才像个家!” 后来四叔、五叔相继娶亲成家,老屋场的房子住不下来,祖父便说拆了老屋吧,各家便用老屋拆下来的木料起了新屋。拆屋那天,祖父天不亮便起床了,围着老屋一圈一圈转。只有我父亲知道,祖父是舍不得拆这栋老屋。当年修建老屋时,正好过日军,国军在附近阻击,为了修工事,周围好点的房子都拆了。祖父的房子正好上梁,好些木料堆在地上,当兵的自然就便搬走。祖父本想拦着,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可当兵的哪里管这些,搬起便跑。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拿起木匠用的墨斗,在自家的木料上都写上祖父的名字。国军仗打完了,祖父到工事上把写了名字的木料搬回来,邻居没说一句.唆话,其他人便扯来扯去扯不清,好些人家还因木料动了手,伤了邻里和气。 老屋的木柱和壁板拆下来,还真的都有祖父的名字。几十年的日晒雨淋、烟熏火燎,祖父的名字仍依稀可辨。前来帮忙拆屋的老辈人还记得当年的情形,感叹人生的短暂和无常。当年帮着起屋的老辈人中,只有一个该来却没有来的人,那便是三婶的父亲。自打三婶出事他来老屋向亲家赔罪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老屋场。他觉得一张老脸丢尽了,做不起人,干脆去了远处的知青场,逢年过节也不回家。直到去世,三婶的父亲都没从丢掉脸面的打击中走出来。 三叔三婶的新屋搬离了老屋场,建在不远的一处山坡上。三间正屋,外加灶房和猪栏,虽然不及老屋场的高大宽敞、气宇轩昂,但在 1949年后新起的房屋中,算是有模有样的。房子的旁边有一口很大的水塘,一年四季清波荡漾。每年学校放假回乡下,我总爱住在三婶家,一是因为跟三婶三叔亲近,二是因为屋旁的那口水塘。暑假好游泳,寒假好打鱼。水池于我,真是少年时很大的乐趣。 直到我上大学参加工作后,还时常惦记三婶家那咸得有点麻口的饭菜、那一年四季趣味无穷的水塘。 六 接到三婶病重的消息,我正在给大学生上课。三叔让人告诉我,三婶病得重,只怕过不去。病中三婶还念叨我,希望我赶回去送送她。我当即租车往老家赶,却还是没能赶上。三婶得的是脑溢血,患病不久便昏迷了。此时我才明白,因为三婶吃得咸,导致了家族病比别人发得早,她走时才四十岁多一点。 前来吊丧的人中,我看到了一个孤单的年轻人,悲戚而又心神不宁的样子,似乎没有人认识,也不知道该站在哪里,眼泪无声地挂在脸上,远远地望着躺在棺木里的三婶。后来三叔告诉我,三婶病重时,他只通知了我和那个陌生的青年,就是三婶与外人生的那个孩子,现在他是武汉一所有名大学的学生。三叔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抹泪,一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三婶很疼爱的是你、很挂念的是他,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他,想让她能见上一面,可她还是没等到,也就时间,她到底没撑住。你三婶的命真是苦呵,活着只想到做事,没享过福,临死了,两个很想见的人也没见上!”说完,三叔便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从胸膛里发出来,在漆黑的夜空里回荡,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锥心到恐怖的哭声,几乎不是哭而是吼,是嚎,是整个生命的痉挛! 送葬的队伍很长,乡邻们是自发赶来的。我跟在棺木后面,看着抬棺木的八人龙杠,看着棺木周围纸扎的白色仪仗,听着一路上噼噼啪啪的鞭炮,我竟想到了三婶出嫁时的情形。一样走在田间的送行的亲朋,一样不歇气的鼓乐吹打,一样在阳光下招摇的仪仗,一样炸不断线的鞭炮,一样八人抬着晃着的龙杠…… 从八人抬进喧闹的洞房,到八人抬进死寂的墓穴,三婶的生命仿佛只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老屋场上的那些欢悦和悲怆,似乎只是抬轿人在途中放下抬杠歇了歇肩,等到抬轿人喘口气、喝口水、抽支烟,又吆喝一声继续上路。 半坡旌幡,满山哭号。看着三婶被放入墓穴,一铲一铲的黄土埋下去。恍惚中我看见一只白鹤飞上天去,那是三婶的灵魂吗? 我不确定人是否真有灵魂,但我确定真的人生是埋不掉的,哪怕像三婶那样普通得如油菜花、紫云英一般的农妇,只要有爱有恨、有血有肉地生活过,生命便埋不掉。夕阳热烈而冷漠地悬在山头,忽地我又记起了那个傍晚和三婶看到的鹤舞夕阳的图景、那场令我震撼的生命聚会!鹤因何而聚,又因何而散,没人说得清;人因何而聚,又因何而散,也没人说得清!生命只要聚集着,无论那鸣叫是欢愉还是悲怆,那舞蹈是轻灵还是沉重,便自有一份尊重、壮丽和温情! 七 白鹤迁走了,老屋场失去了原来的祥瑞;三婶离去了,三叔失去了原来的风采。这位往日的翩翩少年,如今已头发稀疏,满脸褐斑。只是腰板依然挺直,步伐依然劲健,看得出是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固执地和年岁抗争。三叔时常从新屋场走回老屋场,独自坐在晒坪的老石碾上,守着园子里尚存的那几株高大乔木,看飞走的白鹤是不是又飞了回来。 “老屋这边说人死了,就说驾鹤去了。三叔说三婶走时年轻,应该还可以驾着那群飞去的白鹤飞回来。” 老屋场上的晚辈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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