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文集(第12卷小说第一个回合上)

本书收录于敏先生所著小说《第一个回合》的上半部分，描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钢铁厂职工及其家属在社会主义工业建设中的众生相，有很强的时代感。 全书结构清晰，行文流畅，语言朴实，彰显了工人阶级的时代特色与工作活力。本书对研究建国初期工业所有制改革情况有一定借鉴意义，且有较强历史价值。

小说·第一个回合（上）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一章 大铁路好像一把锋利的宝剑，从南到北，把城市劈成两半。在铁路的东面，正当城市的外围，有一座葱葱绿绿的小山，山上杂生着槐树、柳树、榆树和松树，当中错错落落，也有桃树、杏树、梨树和樱桃树。这个城市是敌人坚固设防的，所有的交通要道上都有明碉和暗堡。经过两进两出的拉锯战，人民解放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全部歼灭了蒋匪军，解放了这个钢铁重镇。当日就是首先攻下这个制高点，然后插入城市和工厂区，所以这一带受的炮火最重，留下的战争痕迹也最多。 那正是一九四八年的岁末，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给大地铺上皑皑的银装。人们整整有一夜没合眼，都找了个自己觉得最安全的角落，挣起耳朵听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第二天蒙蒙亮，看见满街都是人民子弟兵，反穿着棉大衣当伪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冻得脸蛋儿通红，眉毛上和大皮帽檐上都结了很厚的霜花。 半年以后，山顶上立起一座英雄纪念碑，是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尖塔形，庄严地俯瞰着全市。离开纪念碑约莫半里地，又修起一座烈士纪念馆。黄澄澄的琉璃瓦，朱红的楹柱，门前种上十多株亭亭直立的雪松，周围开出很宽的草坪，又铺了一条鹅卵石路，从门前曲曲折折地通到山下。无名的小山从此有了响亮的名字，叫作英灵山。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下了一场悄没声的小雨，英灵山上的柳条儿飘飘荡荡，垂下黄盈盈的金线了。细草还只冒出绿生生的尖儿，紧贴着地皮，似乎还很怕这一早一晚的寒气。榆树和槐树的枝条上，也只吐出白茸茸的小毛苞，各种花儿可都抢先开了。火艳艳的，金灿灿的，白银银的，间间杂杂，搭配得像织锦的画儿一般。几千年来，太阳每天照临这古老的神州，它一定是万分懊恼了，如今第一次看见这人间的大变化，似乎特别高兴，每天从东边云雾蒙蒙的莲花峰上露出脸来，使劲地放出光和热。每天傍晚，孩子们一群群来到草坪上，又唱又跳，又欢呼着互相追逐，惊起一群群山雀子，特愣愣地飞上飞下。 正在英灵山下，有一个居民点，一向叫山下村。其实没有竹篱茅舍，只有一色二起的红砖楼房，一排排像雁翎一样摆列得整整齐齐。当年日本称霸，这里是“制钢株式会社”日本职员的宿舍。把城市劈成两半的铁路东面，统称洋街，是绝对不许中国工人沾边的。谁要是不了解这一点，错走到这里，就抓到局子里，灌一餐还算是好运气。蒋匪军盘踞城市的时候，把门窗和房前房后的树木都烤了火。墙上挖了大大小小的枪眼，远看很像一个个马蜂窝。解放以后，陆续修缮，陆续请工人往这里搬家。老工人半辈子住泥棚子，住小马架，住串窑，如今一看这明光净亮的大玻璃窗，这白花花的粉墙，还有桌子、椅子、带草垫的床架，不由得扑簌簌掉下眼泪，心里感谢共产党对工人的爱护和体贴，可是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擦擦眼睛，也顾不上安置锅碗瓢盆，扭头就往工厂跑。劳动是他们优选好看的声音，他们只能用这个声音来抒发满心的激动。在这一辈人里，后来有不少成了全国知名的英雄。 这年五月上旬的一天早上，太阳照进山下村一家的房间，照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她刚刚穿上一件旧布褂子，这时正忙着打扮她的宝贝儿子。这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前两个早都死了。那阵子，每年春天麻疹和猩红热流行的时候，在城市西边的乱石岗一带，每天都有女人伏在乱草里，头啃在地上，刮肚剔肠地哭她们的儿女。这个中年妇人好歹保住了第三个儿子，两周岁的时候还瘦得像个小猴子。哪曾想到，解放半年，儿子长得又白又胖，肥头大耳，两个眼睛虎虎的有神。小家伙很调皮，总是不肯把手伸进袖口。妈妈轻巧地把他的小胳臂塞进袖筒，他一下子又抽出来，一面乱摇晃，一面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的脸上也笑开了花，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亲他那圆墩墩的小脸，亲他那带奶味的小嘴唇，亲他那圆嘟嘟的脖子，喜欢得好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你这个小兔羔子，小调皮，小兔儿羔子……” 孩子怕痒，出了水的活鱼似地扭动小身子，笑得喘不上气来了。“啊，妈，啊，妈妈……”他一头扎在妈妈怀里，蹬着两只小脚，闷声闷气笑得没劲了，全身软在妈妈怀里了。妈妈赶忙抓住这个机会，给他穿上褂子，结好纽扣，又给他戴上一顶虎头帽。帽子早退了色，只有两个眼睛还虎生生地瞪着。新生活开了头，穷日子可还没过去呐。 “快，快，别调皮啦，妈妈要去开会。开妇女会，懂么了。去晚了人家笑话，懂么了。” 儿子不笑了，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其实他什么也没懂，只是笑软了。这时妈妈也不笑了，满心的快乐，满心的温柔和慈爱，都从庄重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她的脸相很端庄，密密实实的黑头发盖住了耳轮，身材比一般妇女要高些，也苗条些。多年的苦日子在她的眼角上刻下了几道纹路，她的脸色也还有些发黄。衣服虽然很破旧，带着好几块杂色的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是一个谨饬的人儿。说到开会，她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能听见好多暖心的话：妇女要解放呀，将革命进行到底呀，无产阶级掌握印把子呀，不太明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