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城往事/紫金文库

这是王啸峰的中短篇小说合集，作者的创作中往往嵌入了大量的苏州元素，本书中所录作品也不例外，它们展现了苏州市井小人物的琐屑生活。如《抄表记》描写了“我”繁芜杂乱的梦，梦中故事情节虽然模糊荒诞，但那几桩亦真亦幻的小事，不仅纪念“我”早已逝去的青春，更着力发掘那些湮没在苏州小街小弄里的传说和野话。细细品味，那些远去的人和事，似乎直到现在仍散发着鲜活味道。

王啸峰简介：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作品入选年度很好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得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

抄表记
吴城往事
萤火虫
甜酒酿
二姐
形意拳
石强
梅雨

    陈胖
     我的梦里，出现一扇扇门，推着推着，眼泪就下来了。不能迷失在街巷里，我还年轻，刚刚有一份工作，可以不依赖家庭，有能力独立生存。窄小弄堂弯成一条蛇，缠绕到我脚上、脖子上，我想摆脱，却又一次走入迷宫。
     带我的师傅有好几个。他们都抽烟。比起前门、牡丹和红塔山来，他们更喜欢良友、希尔顿和万宝路。我被他们扔过来几次烟后，也去买了一包红双喜，这是我第一次买烟。那时，我刚满十八岁。渐渐地，我发现红双喜烟盒不大容易空。敲门进屋后，不时有人递过来一根烟，左耳右耳先夹着，去往下一家的间隙，把烟轻轻装进烟盒。
     大办公室始终弥漫呛人烟味，十几个人轮流散发。当我也开始发烟的时候，大家“哦”了一下，某个师傅笑眯眯地点上烟，轻轻拍拍我的肩，“满师了。”
     这是一个月中专享的一次抄表员聚会，这次请假，有些老师傅就要下月再见。刚开始，我不敢这样。
     北窗外，是一个半封闭小院子。杂草爬上鹅卵石小径，不管什么季节都显得凄凉。午饭后，大家基本上都走了，办公室和小院子一样，散发着懒散颓废的气息。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电费核算室姑娘们的笑声惊醒我。我拿出书本看书，我不希望一辈子做这个职业。但是当前，于我而言有那么多时间支配，比什么都强。时间在日光移动中悄悄过去，很多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我像院子里的杂草，无人关注，不知所措。
     我对每个师傅都毕恭毕敬，不把他们互相攻讦的话放在心上。有师傅提醒我提防陈胖。除了口吃，我实在看不出他的不好。说的人越多，我越对他感兴趣。烟盒里挑一根万宝路，扔给西北墙角的他，他对我轻佻地敬个美军礼。
     陈胖手里搭条毛巾，即便冬天，他头上也有一层油油的汗。我抄表的地段和他的有交叉。我把这条巷五号后门的表卡扔给他，他把街尾的表给我抄。我们不时在小巷深处相遇，在大街两侧挥手致意，甚至“哎、哎”地喊上几声。
     街面上，他洪亮的嗓门带来喜剧效果：“抄、抄啊、啊表。”
     我们经常不经过班长同意，换着表抄。陈胖那个地段的居民感到意外，那个口吃的胖子到哪里去了呢?我随口说，“他去香港了。”回头再补充一句，“他妹妹在香港。”
     “欧呦，那就像刘嘉玲了。”整个弄堂里充满了笑声，我也笑。
     我把这个段子讲给他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妹妹不、不在香港，在、在乡下。”
     自行车是我们工作时的交通工具。配发给陈胖时，他提出要载重车，双前叉、双后叉、双横档、双撑脚。帆布三角工具包挂在横档上，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电工。我在他后面，有点跟不上。但是我不怕他甩了我，他每次超过骑车的年轻女子，总要回头看，不是悄悄地斜睨，而是佝偻着腰回身，夸张地与她们照面。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都要等我上去，大声点评一番。特别是遇上背后好看，当面一般的，陈胖呱啦呱啦满嘴怪话，搞得我面对周围骑车人鄙视的眼神低下了头。他却不在意，我冷不丁地问他，如果他妻子或者妹妹被人当街这样说，他会有什么想法。
     陈胖在车上脱手点根烟，“你管那么多!”
     陈胖足足比我大了十岁，看上去只不过大三四岁。胖子皮肤白皙水嫩。有一阵子，他迷上魂斗罗，但打不通关，再努力也会死在机械爪下。我教他秘籍，他请我吃馄饨。秘籍会了，他还是不行。我感觉在敌人面前，他把口吃阴影也带了进去，该前进的时候犹豫，该等待的时候冒进。
     他家在市中心一座典型的旧式楼里。北面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七八户人家，厕所公用，一个水龙头共用。他家就一间房，简单地南北一隔，里面做卧室，外面兼备睡觉之外所有功能。
     我坐在小方凳上帮他设法调成三十条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小方桌上和馅、调味、裹馅。不一会儿，馄饨像军队一样站到桌上。烧水、调醋、冲汤，荠菜馄饨散发清香。我们大声说荤笑话，搭配一个又一个馄饨。有一次，我们吃饱就开打魂斗罗，正在高低跳跃、猛烈发射的时候，一个女声从里屋飘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老婆一直在里面，想来前几次应该也是，我脊背暗暗发冷。陈胖的师父是我们工段长，师母给他介绍了同厂纺织姑娘。陈胖大声关照老婆也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老婆没有声音，没有出来。
     那次之后，任凭陈胖邀请、引诱，我再不肯去他家。这成为我们关系的转折点。工段长嗓门粗中有细，身材比陈胖还大一圈。我们背后称他“公鸭嗓”。公鸭嗓喜欢评价女人，每个女人都会在他的“嘎嘎”声中露出破绽。唯独对陈胖老婆，公鸭发出的是“啧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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