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那天晚上,苏珊?莫罗坐下来准备读爱德华的书稿,突然,恐惧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她。它来势汹汹,转瞬即逝,只留给她一阵莫名的战栗。危险、威胁、灾难,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她试图重新拾起自己之前的思绪,回想着厨房、平底锅、各种厨具和洗洁精。随后,她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平复着喘息,刚刚就是在这里,恐惧突然袭来。多萝西、亨利和亨利的朋友麦克正在书房的地板上玩大富翁。他们邀请她一起玩,但她拒绝了。
圣诞树还立在那里,壁炉架上放着贺卡,沙发上散落着玩具、衣服和餐巾纸。一片混乱。奥海尔机场的嘈杂声被这座房子隔绝在外,阿诺德现在已经到纽约了。苏珊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让她惊恐不安,所以索性不想了,她把腿搭在咖啡桌上,呼了口气,擦了擦眼镜。
忧虑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超越了她所能解释的范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担心阿诺德去纽约的行程——如果这就是她担忧的全部内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末日降临,她却找不到一个逻辑能解释清楚的原因。他乘坐的飞机可能会撞上其他飞机——但这不会发生。此次会议看来也一切顺利。人们会认出他的脸,或者通过他胸卡上的名字认出他。像往常一样被赞许包围,他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与众不同,因而心情大好。如果雪松堂研究院的面试没有什么结果,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万一面试顺利,他们将有可能搬到华盛顿,开始全新的生活。他现在应该和同事还有老朋友们在一起,她应该信任这些人。也许她只是累了。
她还是把爱德华的小说一推再推。她读篇幅短的东西,报纸、杂志、填字游戏。不知是手稿在抗拒,还是她自己在抗拒,她害怕一旦开始阅读,就会忘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这份书稿那么重、那么长。所有的书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抗拒她,因为读书会花很长时间。书籍会掩埋她当时的所思所想,有时则是永远封存。读书的时候,她会变得与平时截然不同。这本书对她的影响尤为巨大,因为爱德华会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带来新的干扰,而且这干扰并不是思想上的。他是个危险人物,现在他要卸下他的所思所想,还有他记忆中的“炸弹”。别在意。如果她记不起自己的烦恼,这本书也许会粉饰太平,使她爱不释手。她打开放书稿的盒子,凝视着题目——“夜行动物”。她仿佛从一条隧道进入了动物园,看到暗紫色灯光照射下的玻璃箱子,里面怪模怪样的小动物忙碌个不停,它们长着巨大的耳朵和眼睛,白天就是它们的夜晚。来吧,开始读。
夜行动物 1
一个夜晚,托尼?海斯廷斯开车载着妻子劳拉和女儿海伦,在宾夕法尼亚州北部的州际公路上向东行驶。他们是去位于缅因州的别墅里度假。他们出发得晚,路上还因为换轮胎又耽误了些时间,因此必须走夜路。这是海伦的主意,在俄亥俄州东部的某处,他们吃过晚饭回到车里的时候,海伦说:“咱们今晚别找旅馆,整夜开车吧。”
“你说真的?”托尼?海斯廷斯问。
“当然,我没开玩笑。”这个建议打乱了托尼的秩序,与他的习惯很不相符。他是一位数学教授,以可靠和理智为荣。他半年前就戒烟了,但嘴里时不时会叼着烟斗以寻求安定。他对女儿这个建议的反应是“别傻了”, 但他压下了这句话,他想做个好父亲。他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好老师、好丈夫。一个好人。然而他也向往牛仔和棒球选手的生活。他从没骑过马,长大以后也不再打棒球了。他并没有魁梧的身材,但他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而且自认为很好随和。此时,他正在度假,在公路上开夜车的自由感也征服了他,他不必再费心找地方过夜,不用盯着路边的标识找汽车旅馆,然后去前台开房间。在黑夜里自由行驶的念头使他将习惯抛诸脑后。
“你愿意在凌晨三点换我的班吗?”
“当然,爸爸,随时都可以。”
“劳拉,你觉得怎么样?”
“你早上不会太累吗?”
他知道,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将带来一个糟糕透顶的白天,他得硬撑着下午不睡着,随后才能回到正常的作息。但他现在是个正在度假的“牛仔”,这是无所顾忌的很好时间。
“好吧,”,他说,“我们走。”
他们上路了,在6月傍晚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沿着州际公路蜿蜒前行,路过工业化的小城,他们开得很快,在通过弯道、越过农场中和缓的山坡时,稍稍放慢速度。夕阳在他们身后缓缓下坠,映得前方高地上农舍的窗户熠熠生辉。一家三口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们心醉神迷,对乡村的落日称赞不已。夕阳的余晖下,金黄的田野、翠绿的树林和房屋不断变换着色彩,就连路面的颜色也令人难以分辨——反光镜中,它是银色的,而正前方的路面则呈现出黑色。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加了一次油。正要回到公路上时,爸爸托尼看到前方坡道的路肩上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搭车客。他加大了油门。搭车客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带我去班戈”。
女儿海伦在他耳边叫了起来:“爸爸,他要去班戈。咱们捎他一段吧。”
托尼?海斯廷斯加快了车速。搭车客裸着上身套了一条工装裤,留着长长的黄胡子,头上绑着一个发带。车子驶过的时候,他看了托尼一眼。
“哦,爸爸。”
托尼转过身看后方的路,准备倒回公路上。
“他要去班戈。”海伦说。
“你愿意接下来12个小时都与他坐在一起吗?”
“你从来不载搭车客。”
“那都是陌生人,”他说。他想警告海伦世界不无危险,但这话听起来太道貌岸然。
“有些人不像咱们这么幸运,”海伦说,“对他们视而不见,你不觉得愧疚吗?”
“愧疚?我可不会。”
“咱们有车,车里还有地方。我们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得了,海伦。”劳拉开口了,“别天真了。”
“我就有朋友是靠搭车从学校回家的。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么想,他们该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海伦说:“那个人还不错,从他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他接近是个好人。”
托尼回想起那个人衣衫褴褛的样子,觉得很滑稽。他问女儿:“你是说刚才那个想用手枪爆我头的人吗?”
“爸爸!”
他在渐浓的暮色中感受着自己的野性,还有对未知的探索欲。
“他举着牌子,”海伦说,“这是他的礼节,他这样做考虑得很周到。他还背着吉他呢,你注意到他的吉他没?”
“那不是吉他,是把机关枪,”托尼说,“恶棍们总是把他们的机关枪放在乐器盒里,这样人们就会误以为他们是音乐家。”
他感觉到妻子劳拉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长得像耶稣,爸爸。你没有看到他高贵的面容吗?”
劳拉笑了出来:“谁留了长胡子都挺像耶稣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海伦说,“留长胡子的不会是坏人。”
劳拉的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海伦在他们中间,她从后座上前倾着身体,把头靠在前排椅背之间的位置上。
“爸爸?”
“嗯?”
“刚才你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吗?”
“你在说什么?”
没有回应。他们默默地驶入暗夜。不一会儿,海伦唱起了露营时唱的歌,劳拉也加入进来,连从不唱歌的托尼也献上了男低音。歌声伴随他们沿着空无一人的公路开往宾夕法尼亚州。天色越来越浓重,很终漆黑一片。
夜里,托尼?海斯廷斯独自开着车。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啸,掩盖了引擎和轮胎发出的声响。妻子劳拉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的黑暗中,女儿海伦则坐在后排,在他的视线之外。路上没什么车。偶尔有车灯从反方向打过来,照在隔离带的树墙上,一闪而过。有时,他们的车会在道路岔口经历一阵颠簸。偶尔,他会超过前方闪着红灯的车子,他的后视镜中也会出现其他车的前灯,随后,一辆轿车或卡车会逐渐赶上他。但通常,他很长时间都看不到路上有一辆车。路旁的乡村没有灯光,他看不到四周的景象,便猜想两侧都是树林。他很高兴自己坐在车里,与四周的荒野隔离开来。他哼着歌,想着一个小时后喝杯咖啡。他享受着这种美好的感觉,清醒、沉着——如同坐在黑暗驾驶舱中的船长,船上的旅客正在沉睡。他很开心,因为刚才没有载那名搭车客,也因为妻子的爱和女儿的风趣。
托尼是个自信的司机,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他总是尽可能开到接近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在一条长长的坡道上,他的前方出现了两辆汽车的尾灯。这两辆车并排行驶,堵住了仅有的两条车道。其中一辆车试图超过另一辆,却未能成功。他不得不减速行驶,变到左侧车道,试图超车。“来吧,快点。”他嘟囔着,他会在开车时变得不耐烦。随后他发现,左边那辆车的司机不是想超车,而是在和旁边那辆车的司机说话。实际上,两辆车越开越慢。
该死,别再挡路了。不鸣笛是他的原则之一,但他现在打破了这个原则,急促地按了一下喇叭。前面那辆车加速了。他加大油门,超过了另一辆车,回到了右侧车道。他有点儿尴尬。速度比较慢的那辆被他甩在身后,而前方那辆车再一次减慢了速度。他想,那个司机可能在等后面那辆车赶上来继续他们的“游戏”。他准备超车,不料前车也驶入左侧车道,挡住了他的去路,逼得他只好猛踩刹车。他这才惊觉, 前车司机是故意的。前车的速度更慢了。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另一辆车的头灯离他们很好远。他没有再鸣笛。他和前车的时速都降至30英里以下,他决定从右侧车道超车,但另外一辆车赶了上来,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
“啊哦。”他说。
劳拉动了动。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现在,正前方的那辆车稍稍提速,但仍然比公路限速慢了很多。另一辆车还在远远的后方。他按了按喇叭。
“别这样,”劳拉说,“他就想让你着急。”
他紧紧握住方向盘,思考片刻,深吸了口气。“来吧。”他边说边踩下油门,变到左侧车道。这次他超过去了。后赶上来的那辆车按响了喇叭,他开得更快了。
“是一群孩子。”劳拉说。
海伦在后座说:“一帮白痴。”他不知道她醒着。
“甩掉了吗?”托尼问。看到按喇叭的那辆车在他们后面不远处,他松了口气。
“海伦!”劳拉说,“别这样!”
“怎么了?”托尼问。
“她朝他们竖中指。”
按喇叭的那辆车是辆很大的旧别克,左侧挡泥板凹了进去,颜色很深,可能是蓝色或黑色。他来不及看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们追了上来。他开得更快了,时速接近80英里。但后面那辆车离得很近,它紧紧尾随,前车灯几乎打在他身上。
“托尼。”劳拉低声说。
“哦,上帝。”海伦说。
托尼还想开得更快一些。
“托尼。”劳拉说。
两辆车还在他们后面。
“继续开,当作没事发生。”她说。
远处那辆车离得更远了,头灯的光线几乎消失在弯道处,在漫长的中断后,又出现在直道上。
“一会儿他们就玩厌了。”
托尼将时速降至65英里,按喇叭那辆车贴得太近,在后视镜里根本无法看它的清头灯,只有一片炫目的光。那个司机又开始按喇叭,随后准备超车。
“让他过去。”劳拉说。
这辆车与托尼并行,托尼加速时,它跑得更快;托尼减速时,它也慢了下来。车里有三个人,托尼看不清他们,只看到坐在副驾驶的人是个大胡子,在朝他笑。
他决定以65英里的时速开下去,无视旁边那辆车——如果他可以的话。那辆车又一次超过了他,并降低了车速,迫使他慢下来。他试图超车,他们就开进左车道阻止他;他开回右车道,他们就减速让他赶上来。在两条车道上,两辆车呈胶着状态,前后拉锯多次。 那辆车驶入右侧车道,像是要放他过去,但当他真正想超过去的时候,它又挡在他面前。他的怒火在飙升,他拒绝认输。接着是金属的碰撞声和一阵震颤。他知道自己的车撞上了他们。
“真该死!”他说。
像被撞疼了一样,那辆车向后一斜,让托尼开了过去。他们活该,他想,是他们自找的。但是我的天啊,他还这样想道。他放慢了车速,想着对策。那辆车一直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你在做什么?”劳拉问。
“咱们应该停车。”
“爸爸,”海伦说,“咱们不能停车!”
“咱们撞了他们,我们必须停车。”
“他们会杀了咱们的!”
“他们会停车吗?”
他想离开事故现场,不知道这场车祸有没有让那帮人清醒一点——如果这样想是安全的。
随后,他听到了劳拉的声音。尽管在道德方面自视甚高,但为了寻求更完善的道德观念,他常常依赖她做决定。她说:“托尼,请别停下。”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一直记得。
所以,他继续向前驶去。
“你可以在下个出口出去找警察。”她说。
“我记下他们的车牌号了。”海伦说。
但那辆车又一次赶上了他,咆哮着来到了他的左侧。那个大胡子把胳膊伸出车窗,挥舞着拳头,指指点点,大喊大叫。车子直冲到他前面,一个急转弯,斜插入他的车道,想逼他驶上路肩。
“上帝保佑!”劳拉说。
“撞碎他们!”海伦尖叫道,“别认输,别!”
他没能躲过,再一次撞上了它。这次撞得比较轻,车的左前方发出一声脆响。他感到车被撞坏了,有什么东西在咔嗒作响。当另一辆车强迫他减速时,他的方向盘一直在震颤。他的车抖了起来,仿佛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放弃了,驶上路肩,准备停车。那辆车停在他的车前。第三辆车——远远落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驶入他们的视线,又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