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条河流

《同一条河流》选编了作者阿宁近年在一些重要刊物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展现了作者的新成绩，新追求。其中一部分小说主要反映在社会面临腐败侵蚀的环境下，小人物生存的种种境遇，和他们自省、自救、自我挣脱的种种经历，以及在精神炼狱里的重生尝试。另一部分表现共和国建国初期，新生社会中各类人物精神的强健与清新，人物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社会责任的认同与承担，两类作品，亦都极力表现人性的卑微与精彩，求索的苦痛与煎熬，试图展现出卑微中的伟岸，渺小中的沉重，两相对照来读，是一部充溢着反思精神的作品。

阿宁，本名崔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很好中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很好中短篇小说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很好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佳作奖。作品获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等。

病人的私事
大鱼
父亲的时代
老鱼的梦
同一条河流

    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有人害怕夜晚。
    他不是孩子。害怕夜晚不是从童年开始的，小时候他反而是个胆大的孩子。他害怕夜晚是从两年前，据他自己说，自从参加了一个晚宴后他就对夜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盼望又拒绝，就好像进入青春期的青年，苦恼之中又有些迷恋。
    这苦恼他只告诉了身边很亲近的人，实际上人们也都知道了，每个人．都小心地守候着他的秘密。晚上没有公务，他会早早躺下。他让秘书在阳台放了一张床，他躺在那里看夜晚的天空，繁若春花的星辰。
    就像一首歌里唱得那样，他数着星星。星河灿烂时他数不过来，月明星稀时他重复着来回数。三个小时后他把不多的星辰数了二十多遍，这时，星星们会像雨一样一颗颗落下来，天空中闪过一道道雨丝，这时他就该睡着了。
    突然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一件紧急公务，他再躺下要重新一遍遍地数，直到星星再次像雨一样下落他才能人睡。你听明白了吗？他人睡时间至少要三个小时以上，他是一个典型的失眠症患者。
    一到晚上他就把所有电话关掉，在他身边工作的人，也会替他挡掉一部分电话。有一个电话他不能关，那是一部红色的内部电话，人们习惯于叫作红机于。
    假如这个电话响了，不管多么不情愿他也得爬起来。电话里的事情都处理清，星星雨往往不能如期而至，这就是他绝望的开始。
    他躺在那里，再也无心数天上的星星。他回想自己一生经历过的许多事，星星再不能看到了，一张张脸会在空中出现，这些脸和他有关，在这些脸之后，往往会出现一张他很不愿意想起的脸，一个漂亮女人的脸。他极力逃避。并不是所有回忆都美好，他的手会揪住自己的头发，或者握住自己身体上的某一组肌肉，极力把思绪引开。
    他想起白天路过市政府门口时，看到几百个人在那里围着，他们是为超人集团造成的污染上访。他让司机绕开大门，从另一侧进了大院儿。在那里，那个他不愿意看到的漂亮女人的脸出现了。她依然楚楚动人。她没有发现他，他接近可以悄悄进入，但他改变了主意，对司机说：不要停车。
    他离开市政府，去了另一个地方。
    不是患者，不是大夫，他算什么？
    季月英的诊室永远是满满的，挂她号要提前一个月。她对挂号室说，每天不能超过八十个号，多了她就不看了。实际上她每天都看将近一百个病人，除了正常挂号，总有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她的。他们拿着方方面面写来的条子，赔着笑脸。她不能正常休息，每天都要加班一个多小时，对一个中医大夫来说，这是成功，也是苦恼。
    她的学生给她出主意，把挂号费再提高五十元。她拒绝了。她现在的挂号费是医院里定的，一个号五十元，这是医院里很好的。她激起了很多同事的嫉妒，如果再涨五十元就不是嫉妒而是恨了。
    人们说她去了北京，挂号费至少要二百元。她没有去北京的打算，她习惯于把找她看病的人，称为我的病人。在她看来，北京没有她的病人。
    一个穿西服的麻脸男人走进诊室，她的助手和学生纷纷站起来，她看了一眼，没有理睬。她正给一个病人把脉，那个病人唠唠叨叨地说着病因，大意是她的儿子本来找了个不错的对象，打算明年五一结婚。两周前突然吹了，他们没有吵闹，女方也没有出国或者到外地合资企业工作的打算。在别人看来，这些根本算不上病因。季月英却饶有兴味地听着，季月英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你儿子到底为什么？
    病人说：问了，他不说。
    季月英说：为什么不让他爸爸问问？
    病人说：我儿子跟我很知心，连他什么时候过的初夜我都知道。
    季月英说：那就是说，这原因可能跟你有关。
    病人说：我就是想不明白。
    季月英说：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病人说：当哪能呵！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穿西服的麻脸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话，看到季月英在病历上简单地写着：思虑过度，焦虑。失眠约两周。月经不调，胸腹胀满，口苦消渴。接着又写了她的诊断：肝阳上亢，脾肾阴虚。
    季月英的几个学生还站着，麻脸男人示意他们坐下。一片落座的声音。他饶有兴味地低下头看季月英写方子。他猜季月英一定会用柏子仁、党参、炙黄芪、川芎、朱砂之类的药，实际上他猜的那些药季月英一味都没有用。
    他说：我永远搞不懂你。
    季月英问：什么意思？
    他说：病人失眠多虑，你给人家调理脾胃干什么？
    季月英问：你看病吗？
    他说：不不。
    季月英又说：要不，你替我看几个病人？
    他红了脸，说：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同意，病人还不同意呢。
    他红脸季月英看得出来，脸上的麻子红了。他们近似调侃地聊着，季月英已经开好了方子，病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病人并没有因为麻脸的质疑，就不相信这个方子。看着病人掬着躬的样子，麻脸感慨地说：大夫当到你这份儿上，真跟神仙差不多了。
    季月英已经在招手叫下一个病人。
    他说：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季月英说：下了班再说吧。
    他说：不行，我急。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