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

李小山编写的《木马》讲述了：一个人总有让他害怕的事，死亡、疾病、失败、噩梦等等，但是我最害怕的却是平庸。
我的小说都假设了一个不存在的话语逻辑，然后煞有介事地去证明它的种种可能的成因。
这样的非经验、非日常的写法，很耗心血，也很过瘾，是对智力、对想象力的考验。

上部
一 离婚
二 守门人
三 自杀者
四 说谎
五 抗拒
六 经过
七 限度
八 身份
九 缘故
十
十一 眼前
十二 城南
十三 真的
十四 说明
十五 论爱情
十六 药
中部
一 哑语
二
三 排队
四 灰尘
五 皇上
六 大笑
七 年龄
八 现场
九 问题
十 武器
十一 回家
十二 夜里
十三 退却
十四 倒悬
十五 后来
十六 车站
下部
一 说明
二 尤永
三 此人
四
五 信赖
六 出现
七 为难
八 帮助
九 位置
十 上下
十一 变戏法
十二 内心
十三 说吧
十四 大意
十五 真实
十六 空中望见你的倒影

    干燥而严寒的夜。时间不早了。大街上冷冷清清。透明的风旋转着向街尾涌去，一溜尘埃留在地面上。霓虹灯冷漠地闪耀，斑斓的抖动的光。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大名鼎鼎的诗人、美学家和教授，结过婚，有了两个孩子，怀揣一瓶法国白葡萄酒，爱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她选修了他的课程，文艺学和诗学。她的两根粗辫子一前一后搭着，老是偏斜脑袋憨憨地笑，光洁的面颊显现出不易察觉的弯月般的线条。此刻，他走出了门，把酒瓶狠狠地举过头顶，只等猛力一掷。风吹过他的手腕，像是什么凉冷的东西沿小臂迅速淌下来。他蓦地设想都是因为这瓶倒霉的酒――深绿色磨砂玻璃制成的酒瓶，半透明状的，富有女性特质的，一行美丽的手写体法文，是地名吧?
     他把酒瓶搂在怀中，酒汩汩地晃动着撞击胸腑。霎时间他心酸、苦涩、虚渺、无奈，以及不可言喻的怅惘。他的头脑里泛滥出些许空洞的概念，恰如名声、地位、气质之类，恰如透明的旋转的风――它们在街尾阒无声息地消失。斑斓的灯和发白的路，留下一长溜笔直的尘埃。
     刘湛秋靠门口的墙壁而立，倔起一条腿，双手绞着辫梢，将发梢绕住食指用力抽紧。指尖由红而发紫，紫而发白。一缕牵连心扉的隐痛。几张课桌拼成一张大会议桌，被与会者层层围着，形成涡旋形状。有点像电灯的光晕。主持人的胳膊肘下压着几张报纸，每讲几句话便敲一下桌子，稍作停顿，拿具有威迫力的目光睃巡全场。那双眼睛，闪耀着狂热的执拗的光芒，无畏而无情。心中有鬼的人免不了心虚。并且，她急于要知道时间，手腕上戴着他送给她的手表，一只漂亮的精致的瑞士女表。可是此时她怎么敢亮出它来?约定的时间肯定过去了。想想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面孔青一阵白一阵。絮絮叨叨地诅咒着。她感到不安不是为了这个。她的手指被头发勒得过于疼痛，气恼似的将辫子甩到背后，仰起脸望着天花板。
     这次聚会不算正式会议，属于自发活动。刘湛秋靠壁而立，其他三四个站立者全是男生。空位有的是。站立表现一种离心离德的姿态。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间杂闪亮的结晶粒。黑板上涂写着横一道竖一道的标语，与满街的标语一样，显露出风暴来临前神秘而威慑的前奏。道道闪电，隐隐闷雷。她心底里很久以来蕴藏着这种感觉――越是热烈越是紧张。她像一张随时被张贴上墙的纸，写着那些味十足的口号。口号成了利器般的指尖，弹奏细如发丝的脆弱的神经。户外的寒风正是这样渗入寒毛孔，冻僵心脏和血液的。
     刘湛秋真心诚意要求进步，时刻盼望团组织吸收她。然而，她是一个任性又软弱的人，时常表现出孩子气的犟劲。组织的门对她是关闭的，那面神圣的旗帜下没有她的位置。她痛苦、灰心、自怨自艾，却不能自拔。她离不开这个集体，可是她随时都是孤立的。
     令人担忧的结果就要发生，吕荧这个名字被他们点了出来。这个名字顺理成章与“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她垂下脑袋，越垂越低，身体的摇晃感觉越来越明显。浑身突然一阵火烫，就如被人猛地推入洪炉内，但是心里却接连打着寒战，双手攥出冷汗。她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她依然靠壁而立，一条腿支在地上。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蓝布衫，紧扣着领口，胸脯平坦而僵直。这种站立的方式对她是不利的，容易使人误解她的内心在反抗。
     “吕荧上课简直错误百出，甚至反动，非常反动!不是文艺思想的问题，大家说，看不起工农兵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
     刘湛秋从来没有同时被二十多双眼睛这样紧逼过，多么难以理解难以承受的目光呵，变成一块巨大的磐石直压头顶。教室里变得这么安静，只听到她紊乱的喘息声，像寒风中呜咽着的枯萎的枝桠。
     “说说吧，你表个态。”
     刘湛秋无力地摇摇头，一股热潮涌到喉咙口。她再次无力地摇摇头。二十多双冷峻的眼睛，错落的和重叠的，犹如叠起的陌生面具。雪亮的灯。黑板上的标语。她感觉脊梁如锈牢的铁栓，脑袋里飞舞无数火星似的杂乱印象。P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