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

这套书的1―6卷，精选了改革开放35年(1977―2012)来，中国乡土短篇小说中的名篇力作，其中包括荣获全国大奖的乡土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且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在当时社会上引起轰动或受到广泛关注、在读者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它反映了这个时期乡土短篇小说的整体面貌和优选成就。
郑电波主编的《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2卷上)》全书图文并茂，乡土气息浓郁。它构成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深度变迁的画卷，具有史诗般的价值。

钻玉米地
叶春
邢老汉和狗的故事
那山·那人·那狗
剪辑错了的故事
乡长
竹
月食
最后一个渔佬儿
白色鸟

    叶    春
    张  炜
    叶春是个知识青年，漂亮得没法儿说。她刚来村里时戴了个青色翻毛儿棉帽，短头发全遮住了。“她想装男的。”有人这样说。她怎么装也不像，因为她的眼和眼眉与男人根本不同。还有皮肤，太白，那真是大家都没见过的皮肤。
    叶春如果像村里年轻人一样下田干话，大伙儿估计她会受不住。她该干点什么呢?记记账?做个工分员?做个保管员?学做技术员?反正得找点合适的营生给她。
    大概这事难坏了队长老万头。老万头从她来了那天就皱着眉头。叶春叫他“万大伯队长”，他就“哎”一声，真正地笑一笑。可是她叫过之后他又皱眉了。
    叶春自己提出了自己的工作问题，结果把全村人都吓了一跳。
    她说要学习赶车。
    一般讲，女人赶车，这只是书上电影上的事儿，哪能当真?老万头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别闹着玩了!谁知叶春十分倔犟，非要跟着学赶车不可。老万头难住了，就去找车老板酒坛商量。
    酒坛赶了一辈子车，岁数不小了，也该找个接班人。可是他想不到会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酒坛这个老头不错，平生只有两大缺陷，一是嗜酒如命，常喝得大醉；二是长了一副斗鸡眼，看人时样子极其可笑。他的神奇之处是酒醉后仍能照常驾车，而且从不出错。有人预料他早晚得掉在车轮下被车轧死，可这惨事儿看来没有什么可能。
    酒坛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反了她了，还想赶车!他甚至骂了句粗话。
    不巧他很后骂人时被走来的叶春听见了，姑娘得理不让人，说：不同意就不同意，凭什么骂人?她非要酒坛讲明白不可!
    坏了，老头子惹祸了。他的斗鸡眼慌慌地瞪大了，瞅瞅队长，又瞅瞅姑娘。姑娘说：“你说什么也没用，收下徒弟，这事儿就结了。”老头子大笑，拍拍膝盖说：“就收下又怎么样!”老万头说：“这事可闹不得，不兴反悔!”酒坛说：“那当然了。”
    这事儿就这样定下了。从此有个女车老板了。叶春为了让老头子高兴，常常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点酒给师傅喝。师傅喝了酒话就多，说：“好孩子啊，告诉你吧，我这个人只要有了酒，你把我卖了也行啊!”叶春说：“俺怎么能卖你呢，你又不是个什么器具家什。”老头子哈哈笑了：“就是呀!我老婆子年轻时候就不懂这个!她那时候刚有了我的老三，家里没东西吃，就把我卖给了老地主赶车。老地主付了钱，吹胡子瞪眼对我说：‘斗鸡眼，告诉你听好，你是我的了!’我点点头。其实我才不听他的哩――到了晚上，我照常跑回家去睡觉……”    叶春听了哈哈大笑。
    老头子又说：“老地主家里好吃的东西多，酒也多，我就偷了吃喝――你知道，做饭的人也是苦出身，他跟咱交上了朋友。俺俩好得像一个人哩，到很后他把厨房的钥匙都给了我。我半夜里就开门进去，伸手抓了好东西就吃，然后倒了酒就喝。好酒啊!那酒是玉米酿出来的，一股透心香味儿。那些日子真是好生活啊!”
    叶春说：“可地主都是黑心肠，是吧?”
    “当然，那还用说!他想把我当牲口使，让我为他卖命。他打错了算盘。我不吃他给的猪狗食，饿了就偷厨房里的东西吃，他能斗过我?白想!”
    叶春点点头：“剥削阶级都是愚蠢的，而劳动人民才有智慧。”
    “这话不假!”酒坛拍着腿说。
    两个人在车上，随着车晃荡，快活得很。他们干了活也不知道累，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叶春试着驾过一两次车，牲口不太昕她的。老头子说：“它们有个耳朵，听惯了我的话。等你跟它们熟了以后，也就行了。”叶春点点头。老头子又说：“赶车这活儿，说技术也有，不过不多，主要是个感情活儿。”叶春不明白了。“感情活儿”几个字让人太费解了。老头子把斗鸡眼转过来，说：“你跟牲口有了感情，牲口就跟你好――这还不明白吗?”
    后来，酒坛给叶春讲了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她才算明白一点。老头子说：“还是得讲感情啊!我赶的牲口都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是个软肠子。我待它们好，它们也不好意思跟我过不去。天黑了，我早早让它们歇下，干了累活，我抓几把豆子扬进槽里。你当它们痴?它们很精了!什么都懂!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哪个人有它们聪明，比它们更重义气……”
    叶春听不下去了，就插嘴道：“大伯也不能这样说啊，是吧。”
    酒坛生气地一拍大腿：“嗨!我还能瞎说?没影儿的事咱从来不说。有一年我去南山出车，半路上遇了大雨，大车轱辘直打滑。雨不停歇地往我头上泼，我想这回出车算霉气透了。我知道要出事，老觉得不祥。谁知道在一个下坡路上，车子一颠，我的身子软了，噗一下掉在车下。你想想那还能活?大车上载了石头，车正顺着坡往下轧，我躲都来不及哩。我心口上发烫，心想这遭完了，死在这里了，一辈子原来是这么完的。我正想着，谁知大辕子马像老虎一样呜哇一叫，低头咬在我的后腰裤带上，一扬脖子把我甩出去，那个快!就这样，大马救了我一命!你看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儿，听见了吧!”
    叶春惊讶地看着酒坛老人。她发现老人的斗鸡眼里，渗出了一层泪水。她用力点了点头。
    叶春对老人有说不出的佩服。她天天与老人在一起，形影不离。村上人都说：“别看人家是个知识女娃，身子真泼!”那是说她不娇惯自己。叶春仍然戴着那个翻毛小棉帽儿，衬着小脸儿，脸上长长的睫毛，真让人亲哪!小伙子们都说：“这辈子要娶上叶春这么个媳妇，立刻死了也值!，’知识青年当中也有男的，他们有的长得挺帅，也在暗中喜欢着叶春。他们听了村里小伙子的话，很不高兴。
    大伙儿估计叶春早晚会跟一块儿来的知识青年好上，谁都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儿。有一个知识青年长得不错，干活也肯花力气，特别关心叶春。他不久还当了政治队长，令人羡慕。他的名字叫魏铭。叶春说：“魏铭，你怎么老跟着我转?这样不好。”魏铭鼻子吭吭两声，说：“我爱……这样嘛!”叶春说：“那也不好。影响不好。我们年轻人主要就是考虑影响，不是吗?”魏铭想了想，说：“也对。”
    后来小伙子就不缠她了。
    酒坛老人教给叶春喝牲口，总嫌她的腔儿不对。“不能那样，甜滋滋的，这不行。要有虎气，一句是一句。”叶春直笑。酒坛老人说：“牲口是兵，你是将，一个口令出去，要有威。牲口上了路，就得龙睛虎眼，它专听你的口气。你那样吆喝，一会儿它就笑了。”叶春赶忙说：“不会不会，牛马还会笑啊?”酒坛老人眯上眼：“不信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日子久了，你就会看出它们也会笑――你现在还不行，你看不出来!”
    叶春不吱声了。无论怎样说，她也不信它们会笑。她不做声就是了，免得惹……
    P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