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谎/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

本书是一部中篇小说集，共收录13部中篇小说，包括《飞翔的鱼》《岛国》《栖息在七楼上的麻雀》《甜菜进行曲》《很后的御厨》《口罩》《弥天大谎》《山女阿英的罗曼史》《雾村故事》《一路同行》《风中飞花》等。作品立意深远，内涵积极，有文学价值。

王立纯，男，1950年11月出生，黑龙江省巴彦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长期在牡丹江林区工作，后调入大庆市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庆典》、《北方故事》，中篇小说《很后出演》、《斜雨》、《笑一笑，或者说“茄子”》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说《重返绿草营》、《雾季故事》等近百篇以及大量散文，共300余万字。另有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剧本等。曾多次获杯赛奖、刊物奖、省文艺大奖和东北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飞翔的鱼
岛国
栖息在七楼上的麻雀
甜菜进行曲
2001年的革命
黑水河，白水河
最后的御厨
口置
弥天大谎
山女阿英的罗曼史
雾村故事
一路同行
风中飞花

    飞翔的鱼
    一
    许世峰正和小生子一起捉蝈蝈，听见大喇叭不是好声地喊他，就把铁丝笼子交给小生子说：庞大运这杂种，撇了人家的油花花喝，屁股就坐偏了。油鬼子有的是钱，行别人挣就不行我挣？反正他当着支书，身上不用出汗，照样吃香喝辣！
    小生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灰黄的大板牙说：狗日的庞大运搂足了，一棵大树越长越粗，怎么这些年光听见锯响，看不见锯末末？
    许世峰说：支书不比村长，海选；党员就那么几个人，好维护，他又多少年不发展一个，拉屎不拉屎，那个窝窝让他占牢了！
    小生子又说：许哥，你爹不死就好了，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
    许世峰叹了口气：我爹要是不死，穷日子大概还要过下去，我这辈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许世峰是贫困村里的贫困户，漏筲偏往石头上碰，多少年没能翻身。这次油田上的预备役进驻江湾村修防洪大堤，住他的房子，吃他的青菜，使他的东西，哪一样他都咬着牙要钱，每天就有几十元的进项。油田上的人说，真是旅店的臭虫猛叮客，趁着发大水，快快的刀薄薄的片儿，宰我们一个老实的，哪还有半点公民的觉悟？就去找村支书庞大运，让他收拾一下这个瘌痢头。江湾村位于绰尔河和松花江之间，是一块柔和的隆起，河对岸就是油田上的钢铁矩阵，抽油机片刻不停地做磕头状，看不见的油流就通过地下管道源源不断送到秦皇岛和大连码头，所谓千里长龙吸东海，是一种蔚为隐蔽的壮观。
    七月的阳光很暴。许世峰拐着一双仙鹤腿，从庞大运家的菜地走过，眼睛被一大片金黄的窝瓜花蜇疼了。他家的化肥都是真货，所以藤子就粗，花盘儿就大，结出来的窝瓜都像巨无霸。许世峰带着仇恨踩了几脚，又觉得不能尽意，就回头对小生子喊：到庞大运的地里来掐窝瓜花，趁人多乱糟，使劲给他造害！也让咱的蝈蝈吃饱喝足，高高兴兴，亮开嗓门，把城里人唱晕喽！带着花粉的嫩窝瓜花是蝈蝈很喜爱的食物，也是蝈蝈笼子里不可缺少的装饰，绿蝈蝈栖身在大黄花里，彼此映衬，会给人以美不胜收的观赏效果。小生子答应一声，硕大的脑壳晃了晃，又隐没在草丛里。他有碘缺乏症，光长岁数不长个，又大骨节儿，走路像鸭子似的，干不了重活，常应季捉一些蝈蝈蛤蟆什么的，托许世峰到城里去卖。许世峰觉得，江湾村只有小生子比他可怜，所以能帮的忙概不拒绝。
    绰尔河果真在涨水，从向下看去，本来细瘦的河道肥大了许多。对面的河岸，攒动如蚁的人群正在叠坝，巨型挖掘机和自卸车闪动着威武的光亮，分明是一副决战的架势。许世峰嘻一声，觉得油田上的人有些小题大做了，绰尔河也就是一泡蛤蟆尿，猛劲儿涨还能涨到哪去？油田和农田混在一处，要真是把油田泡了，那也保证是好看的热闹，起码会替他出一口窝在肚里的恶气。我的爱情鸟它就飞走了。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他眺望着看不见的市区呵呵咧咧地唱，他只会唱这两句，这两句差不多是他人生的全部写照。
    村部的门大敞四开，庞大运正在和预备役的伙夫下棋，老将受到一卒一马的威胁，人也一筹莫展地蔫着，一个劲儿喷烟吐雾。许世峰伏在他的肩后，伸手替他挪了一个棋子，局势就好转了。庞大运咦一声，回头看到他，就掼了手里的棋子，恶着脸说：你小子想发国难财吧？雁过拔毛，比他妈地主老财还蝎虎！
    许世峰嗤地一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红山茶，衔在嘴上，两脚一欠，屁股就坐到了办公桌上，大大咧咧地抽着烟说：我怎么敢跟地主老财比？我家又没有二层楼，又没有平头柴，贫困村里的贫困户，没用国家救济就不错了，现在油田送上门来，挣几个零花钱，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
    庞大运知道是在敲打他，就避开锋芒，软下来说：就算不发扬风格，也得尽公民义务，国家有《抗洪法》，你可得弄明白！
    许世峰说：国家还有《婚姻法》呢，油田上抢走了我的女人，你怎么不说话！
    庞大运被噎了一下，又说：怎么也得讲个买卖公平吧？
    许世峰说：商品经济就讲究个随行就市，水涨船高，市场调解，谁又没欺行霸市，哄抬物价，有啥不对的？
    庞大运没话可说了，就挥挥手让他走。许世峰走到门外，庞大运长叹一声，对油田的伙夫说：他爹当了二十年支书，脑袋蒙着手巾学大寨，十里八村，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到了他这辈，成了个混世魔王，因为个女人，破罐子破摔了！
    许世峰听了骂一句娘，拾起一块石头，发泄地朝大树底下那口老钟扔去，砸出哐的一响，惊得屋里的人都抻着脖子向外探看。那钟红锈斑斑，被砸了一下，仿佛刚从沉睡里醒来，惺忪地在微风里晃荡。
    许世峰的眼睛就潮湿起来。他想起了老爹，这口老钟被他敲了二十年，现在一切随风散去，唯有这坚硬的物质还像一块碑似的遗存着，多少能引起人们对他的回忆。老爹正直无私，没有半点弯弯绕，很后把自己累瘫了，把家过穷了，躺在炕上，依旧想听老钟在风中的嗡鸣，让过去的日子在梦中重现。有，他要儿子背着出去转转，许世峰从村东走到村西，后来在一幢马赛贴面的二层楼前停住了脚步。老爹的嘴巴一点一点张开，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柔弱的惊叹。他不大相信世界变化竟会如此之大，等到庞大运披着衣服剔着牙从楼里踱出来，老爹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无声地笑笑，唏嘘一声，就把一串串清冷的泪滴洒进他的脖子上。儿子，难道是爹错了吗？老爹问他。许世峰辛酸地摇着头，他可怜老爹，不忍心扑灭他心中很后的火星。老爹又说，这辈子爹不欠任何人的，只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孙子，恐怕，要几辈子当贫农了！这相当于老爹的遗嘱，回家没几天他就悒郁而死。他根本就不知道，儿子娶不起媳妇，让熟了八分的女人从自家的锅灶里飞走，孙子也就无从谈起了。
    河上有了点点船影，显然是村里人看准了机会，又把闲置的船推下河了。绰尔河本来是一条挺肥美的河流，一网撒下去，都是鲜活的锦鳞，也就是几年工夫，河水变得泔水一般，既浑又浅，洗个澡都起疙瘩，娇性一点的鱼全都死光了，剩下的大半是脑袋连着尾巴的老头鱼，不死不活的，却总也长不大，顽强地神态幽默地从水下看着渔人和洗衣服的妇女，永远也没法游到更大的水面去。许世峰觉得，他和老头鱼有很多相像之处，顽强和幽默无不出于无奈。城里有四大闲之说：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调研员。村里人又给续了一条尾巴：许世峰的鸡巴、绰尔河的船。许世峰听了也不恼，他倒认为，这基本上概括了缤纷的世象。现在，老天爷又给江湾村注入一股活水，水肥鱼就厚，他们又可以捕鱼，又可以摆渡了。
    许世峰来到河边的草地，自家的船还扣在那儿王八晒盖，船头深深陷入沙地里，船体干裂出道道缝隙。船边有一些杂乱的脚印，还有盒和香肠皮。不知哪个孩子新写上去的“许世峰大王八，不是人，是我儿！”笔划歪歪扭扭，那个叹号却描得极胖极夸张，大有严正警告的意思。许世峰不以为然地笑笑，心想，小孩伢伢懂个球，就算我是你儿，我是大王八，逆推回来，你又是什么？一面就脱了衣服，躬下腰去，老牛顶架一般，把那船翻转过来。那船下盖着一蔸嫩草，都呈鹅黄色，很纤细脆弱的样子，旁边还有一大团卫生纸，一只用过的避孕套，一看就是有些时日的遗迹。许世峰呸一声，连骂晦气，又觉得跑到光棍的船底下来办这种事，大有讽刺的意味。就绷起一个弓形，憋足力气，把船拉到干净的地方，拂去船板上的沙土，那个飞翔的鸟形就显现出来。他用手抚摸一下，刀刻上去的凸凹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浅淡多了。这还是那个月圆之夜，燕秀用小刀刻上去的，不知情的也许不会认出，那是一只写意的燕子。他和她就坐着这只船，在恬静的绰尔河里漂荡了一夜，那夜和风习习，月光澹澹，河水粼粼，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们呢喃着说话，却又规规矩矩谁都没碰谁一下。现在他才感到后悔，只要他轻轻一揽，她就会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都顺理成章，那么他和她的命运就大不一样了。这种回忆勾起他疼痛的感觉，他仍然坚信，燕秀不是不爱他，燕秀是被一个穷字逼的。
    对不起了，油鬼子们，他对那岸筑堤的人们说，既然你们伸出脖子来，我不宰一刀，就对不起弟兄了。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明明白白挣你们的钱，总比跑到油井上拆仪表卸阀门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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