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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我的花朵
字数: 259.00千字
装帧: 平装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 丹尼尔·克莱因
出版日期: 2014-11-01
商品条码: 9787544274609
版次: 1
开本: 32开
页数: 297
出版年份: 2014
定价: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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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在风景如画的乡间小镇,“凤凰剧院”在所有房舍中有如鹤立鸡群。不是因为它的高大,而是因为它的美丽的故事、它忧伤的传奇。但是现在,这里不再演话剧,这里放电影。放映员温德尔已经在小镇生活了六十多年,见证了剧院所有的欢喜悲愁,他以为,如今有漂亮的电影画面、有感人肺腑的电影情节,一切就够了,剧院的故事已过高潮。但他哪里知道:他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女儿的悲伤才刚刚开始,叛逆的外孙女的悲伤也才刚刚开始。
剧院看着悲伤的戏悄然上演,默默无语。
作者简介
丹尼尔·莱因(Daniel Klein):纽约时报畅销书《柏拉图和鸭嘴兽一起上酒馆》的作者,著有一系列非虚构类作品。本书是他靠前本“文学”小说。
目录
《黑色的我的花朵》无目录。
摘要
序幕
尽管当时还没有专门的法律保护少年犯的身份,但那位在一八九二年纵火点燃梅尔维尔大厦的少年却未被记录在案。他的名字早已湮没在世人的记忆中。人们专享知道的,是这小子在被捕前又一把火烧掉了铁路大街上的麦考利烟草公司和一个位于胡萨托尼的马厩。他很终被送到波士顿的教养院。然而,正如对安葬在阿灵顿公墓的无名战士一样,当地民众对这个格兰德维尔的无名纵火犯却有着一股近乎敬佩的特殊情感。在他们眼中,小男孩是一个邪气凛然的守护者,他单枪匹马,用火把照亮了格兰德维尔小镇壮丽而辉煌的复兴之路。
细看过梅尔维尔大街和中央大街交界处那块花岗岩奠基石的人,都知道四巨头的名字,他们组成的商业财团令梅尔维尔大厦重获生机。纽约实业家杰伊·M·,每年他都会去邻近的莱诺斯小镇的乡间别墅度过炎炎夏日;以赛亚·史密斯,的朋友,耶鲁大学毕业,现从事银行业;威廉·W·沃茨,出生于英国的地产商;汉斯·奎里纳斯·德弗里斯,四巨头中专享一位格兰德维尔本地人,原是德弗里斯服装厂的老板,但他的服装厂已与其所在的木结构建筑一起,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
一八九三年,从三月到十一月,四巨头每周日下午(除复活节外)都会相约碰头,探讨对未来商业形势的看法。在乡下有一栋名叫“思危居”的别墅。别墅的房间多达二十个,他们议事的地方通常安排在那个生有火炉的书房。但这九个月里至少有三次,四人选择在德弗里斯位于格兰德维尔登云路的住所会面。那是一套荷兰殖民时期的六室公寓,比的别墅要简陋得多。尽管地方略小,德弗里斯家的点心却是家的厨师望尘莫及的,或许除了他们的进口白兰地。原因很简单,在德弗里斯家,掌勺的是女主人弗朗索瓦丝。
弗朗索瓦丝是法裔加拿大人,操着一口加拿大法语。她在厨艺方面极具天赋,又十分勤勉。聚会时,她会先端上一盆生蚝以示欢迎,紧接着是一盘浇有蒜味蛋黄酱的油煎多春鱼,然后是杂碎肉饼和炸丸子。第二次在德弗里斯家聚会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尽管离晚饭还有好几个小时,弗朗索瓦丝却为四位规划师奉上了六只配着美味松露的鹌鹑。
果然,这位身材娇小、眼睛乌黑发亮的女主人有着自己的计划。当时,梅尔维尔新大楼刚刚落成,于是,她热切地希望在这栋用宾夕法尼亚出产的罗马砖和白色大理石建成的防火建筑里添加一座剧院。不是那种交谊厅附带的舞台,而是一座大剧院,一座能够媲美位于魁北圣洛兰街的国家大剧院的建筑。弗朗索瓦丝只进过一次国家大剧院,但这一次却令她刻骨铭心。当然,弗朗索瓦丝让她的丈夫提出这个提议。于是,每当汉斯提及此事,她都会手捧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馐美味,奇迹般地从厨房出现。
一开始,、史密斯和沃茨对此不闻不问。剧院就是个投资的无底洞。格兰德维尔是一个居民不到六千的小镇,在这六千人中,至少有一半还吃不起牡蛎,更不用说买票看戏了。倘若一出戏备受欢迎,或许还能吸引到斯托布里奇、莱诺斯,甚至奥尔巴尼的观众。但这样的戏,多久能有一次?一年一次,还是两次?商铺、酒馆、办公楼,或是一间挨一间的小旅馆才是他们投资二十万美金的利润所在!
弗朗索瓦丝端着一盘浇有肉豆蔻味荷兰酸辣酱的清蒸芦笋走进来。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将芦笋舀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她不是轻哼着主妇们喜欢的欢快小调,而是放声高歌《妮尔·格温》①中的选段“新教徒婊子”。她的低音唱腔是向莉莉安·罗素学来的,一种银铃似的颤音。就连汉斯也不曾听过妻子如此充满激情的演唱。很后,弗朗索瓦丝以激动人心的高音C(在原谱中可以不唱)结束了演唱。片刻的安静之后,是长达一分钟的掌声。杰伊·拿起吃芦笋的叉子,敲了敲自己的啤酒杯,示意大家安静一下。“我建议把剧院命名为‘凤凰剧院’。”他说。
这只是故事的众多版本之一。在另一个版本中,弗朗索瓦丝加入“德弗里斯沙龙”,用柔和的颤音唱着《潘赞斯的海盗》②里的唱词:“主人,主人,不要离开我!听我说完再走!”而扮演弗雷德里的低声轻和:“不忠的女人,我如此信任你,你却欺骗了我!”这场景有些荒谬,吉尔伯特的唱词在当时极其粗鄙下流,更不要说在一个新英格兰家庭的周日午后沙龙里演唱了。但是,不管唱没唱,根据保存在格兰德维尔历史协会的会议记录,在那个十一月的星期天,他们一致通过了提议,将剧院建造在梅尔维尔大厦较高的一侧,与大厦相邻,但独立于主建筑。此外,出于显而易见但不附带任何评论的原因,剧院被命名为“凤凰剧院”,这是人们在拐弯抹角地向那位无名纵火犯致敬。
为了这家剧院,专门挑选了一位来自皮茨菲尔德的建筑师。他设计过皮茨菲尔德的一家大银行,和“思危居”里那个酷似鸟笼的温室。但令德弗里斯夫妇沮丧的是,这位名叫卡尔·洛普的建筑师从未设计过剧院。初次会面时,弗朗索瓦丝甚至怀疑这位白净的建筑师是否进过剧院。当然,德弗里斯夫妇无力反对的选择。弗朗索瓦丝的愿望已经基本实现,他们绝不想冒险反对的选择。此外,尽管汉斯是梅尔维尔项目董事会的四位成员之一,但他的实际投资还不到这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仅是一笔来自哈特福德火灾保险公司的六千美元理赔款。董事会其他三位成员都是绅士,他们从来不提(至少不会当面提起)德弗里斯那相对较小的份额。但毫无疑问,这无形中了汉斯对决定提出异议的权利。
听!弗朗索瓦丝再一次从舞台侧面登场了。但这次,她既没有柔声细语,也没有引吭高歌,她带来了一张火车票。为了实现自己的纽约剧院之旅,她小心翼翼地攒下了一笔钱。如今,她用这笔钱从佛蒙特和加拿大铁路公司买了一张本宁顿与魁北之间的往返票。弗朗索瓦丝本想与洛普一同前往,但即使是思想开放的她也觉得这个主意略显不妥。因此,她安排住在魁北的未婚表妹卡米拉担任洛普先生国家大剧院之行的导游与翻译。
事实打消了弗朗索瓦丝的疑虑。卡尔·洛普不但细致地绘制了多张关于那座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优雅剧院的画—上面还有许多天妇罗的残渣,还在现场绘制了国家大剧院的等比图样,作为凤凰剧院的样板。包括在内,所有人都对洛普的勤勉印象深刻,也惊异于他工作时澎湃的激情。洛普从魁北回来后,几天之内,除了弗朗索瓦丝之外,所有人都收到了卡米拉的来信。信中,她以动人心弦的法式散文体,描绘了她与那位白净的美国建筑师在芳堤娜城堡饭店的云雨之欢。
总的算起来,凤凰剧院的建筑成本是大厦其余部分的两倍以上。但是,就连很粗俗的格兰德维尔农夫都看得出来,凤凰剧院无疑是梅尔维尔大厦王冠上的宝石。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格兰德维尔日报》这样描述凤凰剧院:“全国很现代的剧院之一。规模上,她绝不逊于那些所谓的都市大剧院;设施和装潢上,她无与伦比。”自那场臭名昭著的大火后,时隔八年,凤凰剧院向公众敞开大门,剧院优选的防火措施令人惊叹—石棉的幕布,自动灭火装置和安全出口比比皆是。正如它令人惊叹的尼罗绿和洛可可风格的装饰一样。
然而首演当晚,一抹阴影掠过石棉幕布。挂幕没几周,汉斯·德弗里斯就染上肺炎去世了。当晚,在管弦乐队调音完毕,喜歌剧《乐土》①的序曲奏响之前,站在舞台中央,请求在座的观众默哀一分钟,向他们挚爱的同事表示深切的哀悼。当然,演出照常进行。弗朗索瓦丝在卡米拉和卡尔·洛普的陪伴下,身着仿维多利亚女王制式的黑色丧服,坐在前排中央。
在这个距离新世纪仅剩两个月的晚上,用铜牌标记着1到1000的座位座无虚席。事实上,当晚的观众不仅仅来自斯托布里奇、莱诺斯、奥尔巴尼,还有来自波士顿、纽约,甚至魁北的—虽然只有卡米拉一人。首演剧目《乐土》由当红明星德伍尔夫·霍珀②担纲,拥有一百名演员的强大阵容。和纽约的演出相比,《乐土》在这里收获了更多的欢笑、泪水和热情的掌声。那段时间,凤凰剧院连续六天场场爆满。
新梅尔维尔大厦要想出手手中的办公间和商铺并非易事。这栋三层建筑依旧富丽堂皇、光明洞彻,但即使是在《乐土》以及一个月后登上凤凰剧院舞台的“全明星杂耍秀”的高票房诱惑下,梅尔维尔大厦仍然闲置了三分之二。
杂耍秀再次由霍珀先生担任主角。他与魔术师J.沃伦·基恩③合作,朗诵了《神速凯西》④(凭着这一力作,霍珀在六十岁时依然稳稳地站在舞台上)。皮尔斯和罗斯林演唱了独幕小歌剧《斗牛士》⑤。喜剧舞蹈演员是拉尼耶小姐与戈迪耶小姐。“全明星杂耍秀”的上演为梅尔维尔的投资者们带来了转机。
杂耍秀第二晚,剧院的包厢里坐着一个名叫比利·加农的人。他出生于爱尔兰科郡,来自波士顿。他脸色红润,留着两撇八字胡。他在大西洋彼岸奋斗了十年,从捡垃圾做到酒吧伙计,又从伙计做到南波士顿酒吧老板。为了聆听德伍尔夫·霍珀朗诵大力凯西的英勇事迹,加农特意乘坐火车,然后转乘客车赶到格兰德维尔小镇。这趟旅程没有令他失望。中场休息时,他从剧院出来,在梅尔维尔大街旁点燃了一支雪茄。在寒风侵骨的一九○○年三月这个夜晚。他有了个重大发现:放眼望去,竟没有一家酒吧。的确,在不远处铁路大街的街角,酒吧比比皆是,但这些酒吧与自己在波士顿开的那家大同小异—吵闹、肮脏,啤酒四处流淌,还散发着恶臭。此外,挤满酒吧的都是身着工作服、嚼碎的烟叶十次有九次都吐不进痰盂的大老粗。但加农注意到,凤凰剧院的观众接近不一样。较之于狂饮啤酒,他们更喜好啜饮红酒;能够承担,也乐于花费半个银元来享用杂碎和湖鳟。接下来一周,加农用自己的酒吧作担保,从波士顿靠前国民银行贷了五百美元,启动了凤凰酒吧的计划。乔治 · M· 柯汉主演的《笙歌满伦敦》①在凤凰剧院首演的那个晚上,凤凰酒吧正式开张。当晚,顾客纷至沓来,十点不到店里的鳟鱼已全部售罄。
仅几个月后,一家温馨气派的过境酒店也崛地而起。紧接着,裁缝店、烟草店、酒庄接踵而来,填满了梅尔维尔大厦的底层。梅尔维尔大厦的上层曾经只有两名医生(其中包括一名牙医)、两名律师和一名房地产商,如今却接连入驻了一家打印店、一家美发店、一个电报局,以及其他十几家企业,其中一些企业,像菲兹西蒙斯德国铁器公司,还披着一层神秘而可疑的面纱。到一九○一年元旦,梅尔维尔大厦已经满负荷运转,为、史密斯、沃茨以及德弗里斯寡妇创造着丰厚的利润。无疑,这巨大的成功正始于凤凰剧院。
现在,让我们跟随一场又一场涌入小镇并登上凤凰剧院大舞台的表演,加快步伐。铺张华丽的《阳光意大利》;约翰··苏萨①和他嘈杂不休的乐队;艾迪·佛伊②主演的《伯爵与姑娘》③;艾德·怀恩④的狂欢夜,“一场俏皮、轻佻、奔放而欢乐的节日庆典,姑娘、音乐、布景、服装、舞蹈,甚至艾德·怀恩先生本人,均令人叹为观止”。同时我们也发现,黑脸剧“普利姆罗斯的滑稽表演”⑤从开场到谢幕,始终没有受到当地黑人小团体的公开反对。这个团体包括一名地下铁路⑥运动参与者的后代。她年轻聪明,她的儿子日后成了一名执着热诚的教育家和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终身会员。
终于,随着流动性戏剧表演的成本愈来愈高,票价日益昂贵,观众逐渐萎缩。十年飞逝,接着又是一个十年。我们仿佛坐在积满灰尘的包厢,快进着演员们的表演。德弗里斯寡妇接受了比利·加农的求爱,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与汉斯的儿子埃米尔成为同母异父的兄弟。加农去世后,接管凤凰酒吧,并把牡蛎、香槟、纽约牛排和香煎洋葱加入菜单中。看到此处,我们不禁鼓起掌来。但是当埃米尔锁上了凤凰剧场舞台两侧那六间宽敞的化妆间,垂头丧气地在包厢前用帆布搭起一个三面包围的帐篷,将一台全新的爱迪生维太放映机放入其中时,我们又不禁扼腕叹息。
但这份叹息很快便烟消云散。放映机的大功率灯泡射出一道白光,齿轮咬合,链轮转动。然后,在埃米尔悬挂在舞台上的黄褐色亚麻床单上,出现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小个子。他身着丧服,头戴高礼帽,却不时恶作剧地用拐杖把溜冰者一个接一个钩倒。一切看起来既庄重又滑稽。我们笑得前俯后仰,似乎接近忘记了成百上千身着戏服的歌剧演员、需要由两匹骏马才能拉动的缤纷华丽的舞台场景、乐池中由纽约的小提琴手与当地的铜管乐手和鼓手一起组成的管弦乐队。在埃米尔更换胶卷的短暂停顿之后,幕布上又出现了两位面容冷峻的骑士骑着白色的骏马朝着我们飞奔而来。我们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拼命蜷缩身体,内心充满了激动和惊异。这魔法超越了我们曾在舞台上见过的任何表演。卡尔·洛普精心绘于舞台前部的尼罗绿花饰就如同他本人一样,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十几年前,卡尔·洛普离开格兰德维尔小镇,在维蒙特州蒙彼利埃独自安了家。蒙彼利埃位于皮茨菲尔德和魁北中间。有关这两地的美好回忆,勉强支撑着卡尔的余生。
一九二六年,凤凰剧院重新挂牌,正式更名为凤凰电影院。在埃米尔的经营下,凤凰电影院再一次成为娱乐圣地,远至斯内塔迪和斯普林菲尔德的观众也被它所吸引。他们来到凤凰电影院,是为了《巴格达窃贼》、《一个国家的诞生》,是为了《福尔摩斯二世》里的巴斯特·基顿①、《淘金记》里的卓别林。为了满足那些仅耳闻过或仅在书上读到过前线堑壕战的人,凤凰电影院特意把约翰·吉尔伯特主演的《战地之花》搬上了银幕。当晚,影院座无虚席。
埃米尔娶了萨莉·伯顿,来自新马尔伯勒的波特家的孪生姐妹之一。埃米尔凭借影院取得了成功。他和萨莉在格兰德维尔郊外买了二十英亩农田,建造了一座有十五个房间的希腊复兴式庄园。在那儿,他们养育了九个孩子:五个女孩、四个男孩。五个女孩全部嫁在本地,头三个儿子在伍斯特的马萨诸塞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毕业后都成了律师。三兄弟不是定居在波士顿,就是在纽约。小儿子温德尔是个健壮结实的大个子,他从未离开过格兰德维尔小镇,也从未想过离开。
温德尔从七岁起便在电影院帮父亲干活,卖票,分发维塔格拉夫明星卡片。卡片的正面印有海伦·加德纳、里欧·德莱尼这样的电影明星,反面印着由他的祖母弗朗索瓦丝所作的、题为《格兰德维尔颂》的三组抑扬格对句。十三岁时,温德尔已能够一手卷烟,一手娴熟地把胶片装进影院新购入的优选的布伦特BX-80型放映机。
温德尔沉迷于这一切:把胶片装上放映机;在银幕右上角打出提示更换胶卷的圆圈水印;悄无声息地准确更换好胶卷;眯起眼睛,透过放映室六英寸大的小窗户,看着下方带有玻璃斑点的银幕上的影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位魔术师,只要一挥手,主演《双重赔偿》的麦莫瑞和斯坦威,或者主演《卡萨布兰卡》的鲍嘉和褒曼便会奇迹般地在眼前出现。如果说一部电影以好莱坞的摄影棚为起点,那么,温德尔的工作便是它的终点。他的重要性绝不逊色于加利福尼亚的一切工作。温德尔对这份工作的艺术性倒没什么幻想。但有时,比如在连续看十八遍《卡萨布兰卡》之后,在对着口形说出鲍嘉的每一句台词之后,在完美无瑕地模仿鲍嘉的每一个动作之后,温德尔也会思考,一个人需要拥有多高的艺术修养,才能成为一名电影演员。
温德尔想不出自己有何理由去上大学,有何理由离开格兰德维尔。他知道自己的天职,他知道这份天职就在格兰德维尔,而他要娶的女孩也在这里。
女孩名叫比阿特丽斯·。对,和那位与温德尔的祖父汉斯一起投资梅尔维尔大厦的杰伊·M·来自同一个家族。但对比阿特丽斯和杰伊来说,这种巧合的意义微乎其微,对于双方的家庭,尤其是比阿特丽斯那一边更不值一提。比阿特丽斯是杰伊·的侄孙女。按当地的标准,比阿特丽斯的出身与杰伊的直系后代同样高贵。但是,无论按照什么标准,比阿特丽斯的美貌都是杰伊的直系后代望尘莫及的。她儿时的家略小于“思危居”,就在它的隔壁。
温德尔四平八稳地从格兰德维尔的公立学校毕业。专享的亮点,是他当过高中橄榄球队的截锋。比阿特丽斯与他不同,她上的是伯夏师范学校,毕业后又被送往安多弗的艾波特学院继续深造。像她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她注定要去威尔斯利学院①,倘若那年平安夜她没有坐在凤凰电影院的倒数第二排观看《金玉盟》。
事情发生在一九五七年。当时,比阿特丽斯在艾波特学院的朋友,格温多琳·费耶特坐在她身边。费耶特从佛罗里达棕榈滩来,到格兰德维尔与比阿特丽斯一家共度寒假。两个女孩儿都盘着当时流行的法式发髻,穿着用大号黄铜别针别牢的苏格兰格子裙和打褶的无领衬衫。金色的圆形胸针被两人大胆地别在了靠近衬衫皱褶被胸部微微撑起的地方。两人都坚信,加里·格兰特如同梦幻。
在她们身后的放映室里,温德尔正一边抽着好彩牌,一边读着埃德娜·文森特·默蕾②的十四行诗集。这本诗集是他准备送给姐姐玛丽的圣诞礼物。他已足足看了十一遍《金玉盟》,因此,当天出门的时候,他带上了这本已经包好的诗集。为了打发两次胶卷更换之间的时间,手头有什么温德尔便读什么,包括每次跟着胶片一起送来的《银幕》杂志,或是姐姐借给他的诗集。尽管温德尔所受的教育相对不高,但他对诗歌的鉴赏力似乎与生俱来。读到“如果我偶然地发现/你走了,却不再回来”时,温德尔忽然听到放映室外传来一声忧伤的轻叫。他朝银幕看去,发现黛博拉·寇尔在前往帝国大厦顶楼与加里·格兰特会面的途中被一辆汽车撞倒了。
每到这一扣人心弦的桥段,温德尔都听到发自女性之口的惊叫。当时,或许是因为女孩哀怨婉转的呜咽和默蕾回肠九转的诗句融合在了一起,温德尔情不自禁地从舒适的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放映室门前,打开门,寻找那个呜咽的女孩。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比阿特丽斯,因为那一刻,她正泣不成声。出于尴尬,她背过脸,用袖子擦干泪水。再一次,或许是因为默蕾,温德尔看到这个哭泣的女孩时,被有效感动了。于是,他来到比阿特丽斯的身后,俯下身,低声对她说:“结局很圆满。”
比阿特丽斯大吃一惊,备感尴尬。有那么一瞬间,她愤怒地盯着温德尔的双眼,但很快便把头转向银幕。温德尔回到放映室,正好赶上把很后一卷胶片换上。他合上诗集,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但仅仅半小时后,片尾字幕已从银幕上淡出,温德尔正把一盘盘胶片按顺序放好准备倒片,门口传来一阵轻柔而急促的敲门声。是比阿特丽斯,她低着头,目光落在双手紧紧攥在身前的小提包上。
“谢谢你。”她温柔地说,“很抱歉,如果我??”
“我不是故意捣乱的。”温德尔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心情不太好。”
“是的。”
“对不起。”
“谢谢。”比阿特丽斯说着,把驼绒外套披在身上,朝着她的朋友走去。
温德尔迫切地想挽留她一会儿,便不假思索地对她喊道:“真的!结局真的很圆满!”比阿特丽斯嫣然一笑,离开了。
三天后,故事片《冷暖人间》上映。这部电影生动地揭露了新英格兰小镇居民光鲜背后的懦弱人生。胶片盒上还印有官方声明:《冷暖人间》是一部极具现代风格的电影,毫无畏惧地对现实人物作了真实的描写。该声明甚至还援引了一位纽约评论家的话—这部电影“是对过去十年里一直毒害好莱坞电影的卡普拉式浪漫主义的当头一棒”。在温德尔看来,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冷暖人间》顶多是一部搞笑肥皂剧。比起卡普拉的《生活多美好》,它显得既虚伪,又无趣。今晚,温德尔仅仅看了一遍便感到有些厌烦,于是他又拿起书。这次是哥哥赛斯送给他的礼物,阿特·林莱特的畅销书《人小鬼大语惊人》。读到现在,他觉得这本书并不比《冷暖人间》更有趣,他多么希望自己手中依然拿着默蕾的十四行诗聊以自慰。放映室下方,佩顿镇的医生迈尔·罗西吟咏着:“我吻你,你吻我。这是爱情,不是肉欲。这是爱情,不是情欲。你应该知道两者的不同。”
温德尔突然听到放映室的窗外传来一阵嘲弄般的窃笑。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比阿特丽斯,她依然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次却是独自一人。温德尔迅速走出放映室,走到她身后。
“后面更糟糕。”他低声道。
她转过头,莞尔一笑。
他们相爱了。
出于各种陈旧的观念,比阿特丽斯的父母表示反对,因此两人私奔了。比阿特丽斯放弃了威斯利学院,两人在鲍德大街租了一套两间房的公寓。五年后,他们在这里迎来了刚出生的女儿弗朗希丝。当时,《艾玛姑娘》正在凤凰电影院上映,震耳欲聋的声音从新投入使用的立体音响中传来。
温德尔和比阿特丽斯这对鸳鸯却注定各奔东西。结婚不到十年,比阿特丽斯便对丈夫宣布,她“终于清醒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嫁给一个胸无大志、仅仅期待着终有能够经营一家地方影院的放映员并不能满足她。抚养弗朗希丝期间(一开始在鲍德大街的公寓,后来在与另一家人合租的、马哈维大街上的一间改造房子里),比阿特丽斯阅读了大量的书籍,经常一本。向温德尔提出离婚前的那一年里,比阿特丽斯所读的书大都以女性的困境为主题,其中还包括一本《第二性》。这本书是她邮购的,一到晚上便藏匿在梳妆台里。离婚后,比阿特丽斯带着弗朗希丝搬回了她父母位于莱诺斯的农庄。然而,弗朗希丝却争取每一个机会跟父亲在一起。
那是一九六八年春。在汉普顿夫人的练功房上完芭蕾课之后,六岁的弗朗希丝··德弗里斯穿着粉色的芭蕾舞裙和Keds帆布鞋,沿着中央大街往下走,在与梅尔维尔大街的交汇处,她停下来等待红灯变绿。接着她穿过马路,朝着凤凰电影院走去。一进入影院,她便朝放映室喊:“爸爸,我回来了!”温德尔也喊道:“嘿,宝贝,马上就来!”于是弗朗希丝沿着影院的中央过道一蹦一跳地前进,然后双手撑起身体爬上舞台。她单腿站稳,微笑着转向管弦乐队席,摇摇晃晃地完成一个阿拉贝斯舞姿。我在这里!看着我!
靠前部分小小世界
靠前章
如今,梅尔维尔大厦已拥有百年历史。在这座用砖头和大理石构筑的大厦里,有一家紧邻着凤凰电影院的商店。自一九○一年以来,这家商店已经易主三十二次,新的老板苦心经营,随后便将之转手。商店名叫“写在当下”,专售报纸、杂志、贺卡、、雪茄以及糖果,现任主人是格兰德维尔很富魅力的女人之一—三十七岁的弗朗希丝·德弗里斯。每天造访弗兰妮小店的顾客中,有将近一半仅仅是为了跟女老板和其他顾客攀谈几句。作为短暂进驻的租金,他们通常会买上一包箭牌口香糖或者一杯咖啡。而几乎每个人进门时都会告诉弗兰妮她今天是多么美丽。
正如每一位格兰德维尔镇居民会告诉你的,镇上貌美如花的女子数不胜数。据传有一位到访小镇的洛杉矶电影制片人曾打趣,自己在梅尔维尔大街和中央大街交叉口见到的美女,比在好莱坞大道和藤街交叉口所见到的还要多。有人将此现象归功于因为很近出现在镇上的那群鲁道夫·斯坦纳①信徒,是他们提倡的长寿饮食法和韵律体操令人容光焕发,肤如凝脂。更可靠的猜测是,更多金发碧眼的乌兰女孩纷至沓来,在中央大街上新开的品质餐馆里做服务员。但年纪稍大的居民却坚持认为镇上好看丽的女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是老巴夏人和移民相互结合的产物,即细皮嫩肉、家财万贯的原住盎格鲁-撒逊人,与随后涌入此地的那些特征明显的波兰、爱尔兰和意大利工人的混血儿。然而,这种基因上的混合并未使格兰德维尔和大多数美国东北部的小镇有所区别,再加上当地的混血儿往往相互结合,其后代也同样坚持认为肥水不应流入外人田,导致格兰德维尔比其他小镇落后至少两代人。
弗兰妮和父亲则戏谑地认为是当地水源中有某种稀有的未知矿物质渗入大塘水库,培育了格兰德维尔的这些美人儿。“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凡有点商业头脑,就该把水装瓶,卖给每一个从纽约来的恶毒妇人。”温德尔总喜欢这样说。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美女如云的小镇,弗兰妮依然美得惊人,美得超越了她的年龄。弗兰妮四肢修长、肌肤柔滑,亭亭玉立。她深蓝色的眼睛遗传自父亲,高高的颧骨则遗传自母亲。弗兰妮总是春光满面,在伊萨卡学院学了三年戏剧后,她的表情更生动活泼了。这三年也让弗兰妮发掘了自己对戏剧服装的鉴赏能力。她经常会精心挑选的衣着和发型,化上既能突显个性,又融合了某个角色的妆。通常,她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自娱自乐,但有时她也会想几句不成形的台词以陪衬自己的服装。
这是个凉爽的九月清晨。弗兰妮站在小店窗前,下身穿着紧身的CK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印有和平标志的六十年代复古扎染T恤。图案上颠倒的Y的那两个朝下的尖角似乎直指弗兰妮的两个乳头,而她对此心知肚明。正是这样的小细节才能兜售非传统的思想。今天,她兜售的是停止伊拉战争。
两位清早的常客走到小店门口时,弗兰妮面露微笑。阿奇·莫里斯是一位即将退休的消防队长。另一位叫迈尔·多德。9·11事件以后,格兰德维尔小镇来了六位新居民,他们在别处有房产,却选择搬来格兰德维尔生活。迈尔·多德便是其中之一。
“你的T恤配不上你的性感。”①莫里斯一边为多德撑着门,一边对弗兰妮说。莫里斯与弗兰妮的父亲同龄—他们是同班同学,一九五六年毕业于格兰德维尔高中—但他总喜欢把自认为时髦的妙语佳句挂在嘴边。没有人,尤其是弗兰妮,会想到去告诉莫里斯他的台词其实已经过时十几年。
“看起来不错。”多德说着,迅速朝着弗兰妮做了一个V字手势。正如大多数来自纽约的移居者,多德来这里之前也曾设想过小镇生活的图景以及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这图景的一部分来自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暑假以及来这里滑雪的冬日周末。但很大一部分来自他读的各种书籍(《匙河集》是他大学预科时很爱读的书)、所看的各种电影(他有《生活多美好》的DVD)以及从宾永①产品目录上撕下来的各种图画。《匙河集》中,诗人用怀旧的笔调描写的那种纯真和质朴,被多德赋予镇上的每一个人,包括很狡猾的镇民比恩,他今天穿着一条用红色背带夹着的灯芯绒裤子。
“巴格达汽车炸弹爆炸,七人死亡。”弗兰妮一边说,一边把多德订的《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递给他。
“今天的咖啡怎么样?”莫里斯问。
“跟昨天的差不多,只是多放了而已。”弗兰妮一边回答,一边走到柜台后给他倒了一杯。
“其中有多少美国人?”迈尔·多德问。
“没有美国人。”
“谢天谢地。”莫里斯说。
“除非你恰好是伊拉人。”弗兰妮说着把咖啡递给这位消防队长。
莫里斯咧嘴一笑:“现在谈政治还太早,弗兰妮。”
“巴格达现在正值下午。”多德说。尽管迈尔·多德有四十五六岁,但他从未接近表露过自己很真实的、班上很聪明的学生才有的那种姿态。
“我没说巴格达人谈政治还太早。”莫里斯反驳道。
对莫里斯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上风的本领,弗兰妮钦羡不已。不愧曾经是班上很聪明的聪明人。尽管如此,她仍希望莫里斯能够严肃地对待伊拉的这起悲剧。“我只是讨厌看到无辜的人无故死去。”她说。
莫里斯呷了一口咖啡,沉默片刻,然后说:“温德尔打算放映安吉丽娜·朱莉的新片吗?”
“希望不会。”弗兰妮说,“听说是部烂片。”
“除非有唇部特写。”多德突然说,“枕头。朱莉的嘴唇就像一对丝绸枕头。”很明显,多德想用男性话题来转移注意力。莫里斯也很识趣,心领神会地假笑了一下。巴格达的话题到此为止。
多德挑了块花生夹心能量棒,付完钱,朝着门口走去。“芭布丝真的很期待今晚!”走之前他对弗兰妮喊道。
多德上到梅尔维尔大厦三层,沿着走廊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有三个房间,配备有八台电脑、两台传真机和一套专门铺设的电话系统。这套系统包含五个独立的号码,其中两个带有曼哈顿前缀,可以通过来电转移转至格兰德维尔。在这里,在两位本地年轻女子的协助下,多德管理着他在纽约创立的互助基金。与纽约相比,多德在这里的办公开支连先前的百分之二十都不到。单为这个原因,就值得多德为当时与芭布丝所作的离开曼哈顿上东区来到格兰德维尔的决定而欢欣鼓舞。
莫里斯跟着多德走出店门,手中拿着弗兰妮给他冲的第二杯咖啡。莫里斯会悠闲地经过凤凰电影院,前往位于影院背后的消防局。这样的安排其实源于一九一○年那次古怪的城镇规划。于是,铃声和警报声同歌声和电影配乐争执了将近一个世纪。作为格兰德维尔志愿者消防队中专享有薪俸的成员,莫里斯的工作便是坐在电话旁,看上九个小时的肥皂剧和脱口秀。
几分钟后,第二组人马走进了小店,是弗兰妮的父亲温德尔和他的狗。温德尔的杂种小猎狗名叫宾斯,它忠心耿耿地陪伴了温德尔九年。温德尔人高马大,一张大脸红光满面,一头白发杂乱无章。这样的外貌,再加上总是挂在嘴边的笑容,使温德尔看起来像个大男孩—那种被检查逃课的训导员所熟知的农家孩子。
温德尔与女儿弗兰妮、外孙女莱拉住在马哈维大街。包括温德尔一家,这栋房子共有两家人居住。昨晚,温德尔没有回家。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周总有那么两三天,在播完晚间场,草草地打扫完剧院,关掉爆米花机,锁上电影院大门之后,温德尔会去机车酒吧逗留片刻。机车酒吧是铁路大街上很初的几家小酒馆之一,是土生土长的格兰德维尔人的酒吧。在那儿,温德尔通常会一口气喝下两三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踉踉跄跄地回到电影院,在优选的旧化妆室里的铜床上呼呼大睡。有时,温德尔的情人玛吉·贝洛会来陪他,这种时候,宾斯便会在舞台右侧断断续续地睡觉。从温德尔和宾斯的样子来看,昨晚这种情况并没发生,宾斯看起来睡眠充足,而温德尔很明显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嘿,小宝贝!”温德尔进门的时候说,“你是这世界上很漂亮的小东西。”
“遗传基因好啊。”弗兰妮回答道。
温德尔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然后迅速转到她背后,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巴格达又发生了汽车炸弹爆炸。”弗兰妮指着《波士顿环球报》上的大标题说道。
“这个国家的领导人简直就是一群饭桶。”
“真高兴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弗兰妮说着把昨天午餐吃剩的半块涂有花生酱的百吉饼三明治递给宾斯。
“哦,人们已经开始注意到了。”她的父亲说,“只是要接近看透,还得花一些时间。”
“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只是一瞬间的事。”
温德尔对弗兰妮笑笑,微笑中既有自豪,也有责备。他一直认为弗兰妮太喜欢小题大做。这一点遗传自她的母亲,伊萨卡学院的戏剧训练又加重了这一特质。然而,温德尔又对女儿犀利的口才赞不绝口。她就是他父亲常说的那种“炮仗”。
弗兰妮草草地把要买的几样东西写在便笺本上,然后撕下便笺,交给父亲。
“天哪,又是豆腐?”温德尔说。
“她得补充点蛋白质。”弗兰妮答道。去年春天,莱拉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宣布,要做一名素食主义者。弗兰妮原则上表示同意,但她十分担心这可能是厌食症的先兆,当时厌食症正席卷整个格兰德维尔高中。
“那玩意儿令我的肠胃很不舒服。”温德尔说。
“那就给你自己买块牛排吧。”
温德尔耸耸肩,把单子塞进后裤兜。他们俩都知道他不会买牛排。并非因为一顿饭要分开来做很麻烦、很复杂。温德尔不会买任何一种红肉,主要是因为莱拉那种厌恶的眼神。其实牛排对温德尔来说并不重要。他每日翘首期待的是这每周一次与莱拉的单独进餐,尽管很近莱拉不太跟他讲话。对温德尔来说,这不仅仅是坐餐桌的一端看着对面的外孙女。这一简单的举动让他的心中充满感恩。
温德尔离开后,弗兰妮走出小店,点燃了这的靠前份配额。为了响应小镇新颁布的法令,她规定自己每天只抽六根烟。梅尔维尔大街的两侧,白杨树顶部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此情此景,再加上来小镇度假的游客数量骤减,令弗兰妮陷入沉思。季节的轮回和附着每个季节的独特的气质令弗兰妮如痴如醉。她坚信,一个人如果生活在像热带那样毫无季节变化的地方,肯定缺乏鲜活的历史感。千真万确,但去年秋天的悲伤似乎还未消散,九月便匆匆而至。想到自己的沉思竟抹上了一层秋色,弗兰妮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二章
二十六年前,萨莉·德弗里斯去世,埃米尔也退了休,卖掉了祖屋,搬到亚利桑那安度晚年。从那时起,温德尔·德弗里斯便是凤凰剧院的放映师以及专享的管理员。但这份曾令孩童时代与青年时代的他如此痴谜的工作,如今却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涟漪。原因之一是,一九八七年,杰伊·、以赛亚·史密斯和威廉·沃茨三家的继承人,与埃米尔一起把剧院卖给了一家总部位于伦敦的连锁电影院。事情本身并未令温德尔感到不快。温德尔不像他的祖辈,他并没有占有凤凰剧院的欲望。但随着买卖的敲定,伦敦总部遥控了剧院的基本运营,包括上映什么电影、什么时候上映、上映多久。
尽管如此,温德尔依然很珍惜这个地方。对于熟悉的东西,他总是忠心耿耿地奉献一切。放映室的墙面就像他的个人博物馆。一张镶框并手工上色的照片,是梅尔维尔大厦首批投资者的合影;《彗星美人》、《宫廷小丑》和《西北战线》的海报;温德尔用过的靠前台放映机,布伦特BX-80的使用说明书;几张维塔格拉夫电影公司的明星卡片;二十多张旧日历;六张弗兰妮从小到大的照片,以及六张莱拉的照片。层层叠叠。有时,温德尔会透过放映室六英寸大小的窗户,无所事事地看着剧院的拱形天花板上挂着的一块油漆,或是丝绒座椅椅背上撕裂的缝隙。他坦然地将之看作历史—进化,而非退化史。
温德尔不曾告知伦敦本部,但周二晚上他不放映任何电影,尽管周二是人们一周中很为悠闲的时刻。他只是从周六的票房收入中拿出一小部分挪到周二。每到周二傍晚,格兰德维尔剧团会占据整个剧院,而温德尔则待在家中和外孙女一起吃饭,如果外孙女兴致不错,还会跟他聊聊天。接着,温德尔或许会从客厅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然后一边看书,一边抽烟,直到弗兰妮回家。
弗兰妮把粗布工作服穿在T恤外面,扣好扣子,然后将十张折叠椅在舞台上围成一圈。几盏还能用的脚灯已经打开,天幕灯也照亮了舞台的后墙。灯光分隔了舞台与剧院剩下的部分,将舞台变成一个私人空间,尽管隐藏在黑暗中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舞台剧依靠的便是这欺骗性,将紧张的私密时刻毫无羞耻感地暴露在公众面前。弗兰妮经常想,这是否也是自己如此为舞台剧痴狂的原因。天知道,她渴望有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想法和感受表现出来。
正当弗兰妮坐在靠近后墙的椅子上大声咀嚼着银河巧力棒时,芭布丝·多德到来了。芭布丝是格兰德维尔剧团的新成员,她身材消瘦,留着齐肩的赤褐色直发,穿着羊毛衫和粗呢裙子。毫无疑问,芭布丝的衣服是在莱诺斯的一家店买的,这家店弗兰妮的母亲也很喜欢。几乎每次开会,芭布丝都会告诉大家,她与迈尔一到格兰德维尔定居,便加入了剧团。她说她一直梦想加入她所称的“地方小剧团”,因为与曼哈顿那些以赚钱为目的的大剧团相比,这种剧团蕴藏着更多的可能性。弗兰妮明白,芭布丝只是在用这方式说明曼哈顿大剧团对她毫无兴趣,但弗兰妮并不介意,她喜欢芭布丝身上散发出来的对戏剧的热情,而剧团中的绝大部分成员早已失去了这份热情。
“莱拉很近好吗?”芭布丝拎着牛皮公文包,大踏步地沿着剧院的中间走廊。加入剧团的第,芭布丝便记住了剧团成员每一位家人的名字。
“挺好的。”弗兰妮回答。她知道芭布丝有两个孩子,十几岁,在康涅狄格州的霍奇基斯中学寄宿,但她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因此无法对芭布丝回以同样的关心。
“我想我到早了。”芭布丝说着,正对着弗兰妮坐了下来。
“很准时,其他人都迟到了。”
“正好问你件事。”芭布丝接着说,“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说。”
“好吧,据我所知,剧团好像在筹划下一出戏。”
“确实如此。”弗兰妮说。事实上,对于下一出戏,弗兰妮心中早已有所计划—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这部剧需要庞大的演员阵容,但她相信他们能成功地将它搬上舞台。弗兰妮之所以喜欢《萨勒姆的女巫》,是因为这部戏与当下的政治气候息息相关。《萨勒姆的女巫》问世之时,正值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但与那时相比,这部戏与当下更为贴切。但是,很终上演哪部戏,还需剧团投票决定,尽管弗兰妮的选择总能获得剧院多数人的认可。
“有一出新剧,我希望大家可以考虑一下。”芭布丝说着,啪嗒一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本装订好的手稿。她站起来,把它递给弗兰妮。
剧名叫《永远说“不”怎么样》,作者叫芭芭拉·珀金斯。这个名字对弗兰妮来说十分新鲜,但她还开口问,芭布丝便说:“我不想撒谎。这是我婚前的名字,也是我的笔名。”
弗兰妮露出一个微笑:“我不知道你也写剧本。”
“写了二十年左右。我在布朗大学学的就是戏剧。”
“真了不起。”弗兰妮很聪明,没去追问芭布丝还写过什么剧本,剧目在哪里上演过。她把稿子翻到第二页背景和角色介绍的部分。故事发生在白宫地底深处的一个掩体中,包含六个人物—总统、副总统、他们的妻子、一位来自南部的福音派传教士、一个叫“小丑/天使”的人物。一看到“小丑/天使”这个角色,弗兰妮便心生不快。在弗兰妮看来,这个角色虽然前卫,却没有新意,这种矛盾会对整个剧构成威胁。但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对剧本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晚上,拿出来一起念念。”
“太棒了!”芭布丝说,“我从来没有听别人大声朗读过这部作品。”
“今晚如何?”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声音响亮的来自萨莉·鲁尔,一名来自斯托布里奇的主妇,格兰德维尔剧团元老之一。她是镇上颇受欢迎的业余演员,虽然她的粉丝仅仅局限于某一年龄段的那些自命不凡的女人。人们依旧会在街上拦住她,对她四年前在《芭芭拉少校》中扮演的布里托马特女士一角赞美一番。萨莉和弗兰妮的母亲比阿特丽斯,都是莱诺斯园艺俱乐部的成员。
“实际上,今晚我另有安排。”萨莉走向舞台时弗兰妮说,“但下周肯定会念。”
“亲爱的,为什么我感觉你准备的剧目不但冷酷,而且在政治上接近正确。”萨莉对弗兰妮说,然后在芭布丝·多德身边坐下,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萨勒姆的女巫》,阿瑟·米勒的。”弗兰妮说。
“我没说错吧?”萨莉说着,朝芭布丝夸张地使了个眼色。
但是,芭布丝和她的丈夫一样真诚且彬彬有礼。她反驳道:“恐怕我的剧本也在政治上接近正确。”
“也很冷酷?”萨莉问。
“呃,应该挺有趣的。”芭布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谢天谢地!”萨莉说,“为有趣欢呼三声!”
弗兰妮察觉到,这个夜晚正从她身边悄悄溜走。
那天早上,温德尔在食品店待了整整半个小时,搜集烹饪美味豆腐的方法,还要掩盖它原来的味道。食品店开在废弃小学的街对面,自从开业以来,温德尔便被它深深地吸引了。他喜欢小店浓重的复古味道,尤其是店里那只放在墙角的杂粮架,上面放着大米、豆子以及用木桶装着的坚果。此外,他还特别喜欢在这儿上班的女人。她们大都三四十岁,素面朝天,落落大方,穿法兰绒衬衫的时候喜欢解开很上面的三四粒扣子。尽管她们中的大部分是从城市迁过来的,但在温德尔看来,她们依然散发着一种敦厚质朴的性感,而这种性感如今在格兰德维尔女性身上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是那些着实很美丽的女人,如他的床伴玛吉·贝洛。玛吉的确使温德尔欲火烧身,但她从未令他心里充满爱意,更不用说诗意了。
一名四十多岁的红发妇女热情洋溢地推荐了一款拌在泰式方便河粉中的芝麻酱熏豆腐。“我的孩子很喜欢吃。”她对温德尔说,“吃在嘴巴里感觉很棒!爽!”
爽?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词,以及这名性感的红发中年妇女表现出来的愉悦让温德尔这个即将迎来他六十五岁生日的老男人想入非非。温德尔跟着她来到摆放亚洲食品的货架,顺便问了她的姓名。
“埃丝特。”
“我叫温德尔·德弗里斯。”说着,温德尔将熏豆腐盒举过头顶,对着埃丝特微微躬身。这个动作温德尔在《小活佛》中看基努·里维斯做过。
埃丝特大笑。“我在凤凰电影院见过你。我是个电影迷,如今我家那几个孩子都大了,可以独自待在家里,所以一有新片上映,我都会溜出去看。”
温德尔离开商店,沿着上坡朝马哈维大街走去,宾斯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路上,温德尔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这场短暂的相遇,包括那些暗示埃丝特已经没了丈夫的线索。这不像温德尔。几十年前,他就不再想着与任何女子过从甚密,仅止于泛泛之交,或者是毫无激情的云雨之欢。的确,温德尔到家的时候,他已接近把红发女子抛在脑后了。
莱拉对温德尔的泰式豆腐赞口不绝。“比妈妈做的好吃一百倍!”她说。正当温德尔把第二份豆腐盛在莱拉的盘子中时,她突然问道:“德弗里斯家族都有哪些人?我是说以前。”
莱拉的问题是温德尔始料未及的,她问问题时更是表现出过去几周都未曾有过的兴奋。莱拉和她的母亲一样,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还生着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在每个格兰德维尔居民的眼里,她都是一个美人胚子,对于格兰德维尔高中的男孩子更是如此。但与弗兰妮截然不同的是,莱拉的面部表情鲜有变化。她经常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若冰霜。因此,莱拉从未对戏剧表示过任何兴趣也就不足为奇了。
“多久以前?”温德尔问,“凤凰剧院之前?”
“还要久。”莱拉说。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度,便低头看着盘子里的河粉,故作平静说。
“好吧。他们原本是荷兰人,十七世纪的时候来到伦斯勒定居,他们是契约仆人。”
“就像奴隶制那样,是吗?”
“的确有某些共同点,比如不能逃走,不然他们会来抓你。如果锄地时没能锄成一条直线,他们的主人—那时候叫地主—则会毫不留情地鞭打他们。”
莱拉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只见她弓形嘴唇的嘴角微微上扬:“有黑人吗?”
“什么意思?”
“家族里有黑人吗?德弗里斯家族。”
“这我不知道。”温德尔说着露齿一笑,但看到莱拉眯起眼睛,便立刻后悔了。“有的话也是一件好事。杂交的狗胆子大嘛。”
“我们正在社会学课上学习黑人史这一单元。”莱拉郑重其事地说,“一个来自麻省大学的人做了个关于伯郡黑人的讲座。他说格兰德维尔镇上有一个姓德弗里斯的黑人家庭。”
温德尔大吃一惊,他从未听父亲或者那些上过大学的兄弟姐妹提起过这件事。“或许当时德弗里斯这个姓很常见。”他说。
“这是一个奴隶的姓氏。”莱拉说,“奴隶没有自己的姓,因此便用主人的。”
温德尔点点头,依然很吃惊。“说不定比这更亲密。众所周知,女奴隶经常会生下奴隶主的小孩。或许我们与那家人是亲戚。”
这次,莱拉的微笑不再不可捉摸。很显然,这就是她希望听到的—在她那修长的手臂内侧,在白皙的皮肤之下清晰可见的淡蓝色血管中,或许流淌着来自非洲的血液。但温德尔不明白,为何莱拉对此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其亲身父亲的兴趣。她的生父是一个来自巴黎的男人,莱拉从未见过他,也从未想要了解他。
“我去查一查怎么样?”温德尔对他的外孙女说。
莱拉没有回答。她端起盘子,将它们在水池中冲洗干净,匆匆走向自己上楼的卧室,瘦小的肩膀微微前倾。
凤凰电影院里,格兰德维尔剧团正准备朗读芭芭拉·珀金斯的新剧本《永远说“不”怎么样》,而在靠近电影院的街角处,迈尔·多德正坐在圣托里尼酒吧里一张靠窗的桌子旁,与格兰德维尔高中的网球教练兼辅导员特里·西钦斯基喝酒聊天。
迈尔毕业于哈佛学院①。和这所学院的许多其他毕业生一样,二十岁前后在哈佛学院度过的四年,给他的中年时光打下了深深的印迹,尽管在学校里,他成绩平平,所学所得和在某个州立学院上学相差无几;尽管在剑桥,迈尔距离功成名就还很遥远。他拥有英国的血统、英国的姓氏,但多德这一姓氏源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产阶级家族,因此,哈佛,光鲜亮丽的哈佛,才是迈尔心目中真正所属的血统。
在曼哈顿,迈尔加入了纽约哈佛俱乐部。在那里,他成了演讲委员会的成员,还签约担任面试官,面试来自曼哈顿的学生。这个活儿尤其令迈尔心满意足。在俱乐部图书馆的一个凹室中,迈尔对每一个紧张的预备学校②学生和高中生进行面试,耐心地等待他们精心构思问题的答案—一个使自己与众不同的答案。整个过程引出了迈尔温暖、充满父爱的一面;他感觉自己不仅豪爽大度,而且英明睿智。当面试官们在俱乐部餐厅中比较各自的笔记时,总会赞叹年轻申请人的睿智与成熟。几乎每次都会有人说:“幸亏我不是现在申请的哈佛,不然我永远都进不了。”听到这话,迈尔也会跟着其他人大笑几声,但每次面试,他感受到的与其说是幸运,还不如说是自身的不足。
当全家决定搬到格兰德维尔后,迈尔在俱乐部中专门了解了一下哈佛在马萨诸塞州西部的情况。他得知斯普林菲尔德也有一个哈佛俱乐部,但这个俱乐部没有办公场地,因此每年两次,会员们会在万豪酒店宴会厅碰头。幸运的是,哈佛学院的招生委员会正在当地寻找哈佛校友担任面试官。不同的是,他们不叫“面试官”,而叫“招生员”。在迈尔看来,这名头更带劲儿。
这件事促使迈尔·多德和特里·西钦斯基两人今晚坐在了一起。昨天,迈尔给身在格兰德维尔高中的特里打了个电话,称自己是本地新来的哈佛招生员。特里听完哈哈大笑,说:“别开玩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哈佛需要主动招生了?”很妙的回答,迈尔心想。
从外表来看,特里更像一名橄榄球后卫而非网球老师。他身高至少一米九、胸脯和肩膀十分宽阔,两块隆起的腹肌恰好分布在腰线以上。他的大脸看上去直率开朗,眼神虽然透露着一丝警惕,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友好与随和。为了这次会面,特里穿了一件带有衣领扣的蓝色牛津纺衬衫,配以绣有雉鸡和鹌鹑的海军蓝领带,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带铜纽扣的休闲外套,下身则是条灰色的法兰绒休闲裤。而迈尔穿的是灯芯绒裤子和第二十次哈佛校友聚会时买的运动衫。衣服上面专享的装饰是左胸口上那个大写的绯红色“H”,这种哈佛式的低调与保守令迈尔情有独钟。
一个女服务员正等待他们点酒。格兰德维尔镇上有许多貌美如花的乌兰女子,为了赚取两年制大学的学费,她们努力工作,镇上每个酒吧、每个餐馆都能见到她们的身影。这个服务员便是其中之一。很近,迈尔听说格兰德维尔社区大学的一名主任通过他一个在外交机构工作的堂兄,发掘了一批愿意全额支付学费的生源。这些乌兰孩子只想在美国待个一两年,无论哪里都行。当时,格兰德维尔社区大学亏损严重,而学校的学生签证配额并未得到充分利用。一来二去,这笔买卖很快便得以敲定。结果皆大欢喜,包括餐厅的老板和常客。一名高挑、年轻、貌美的金发女郎站在他们桌边,无疑令人万分欣喜。
迈尔快速瞟了她一眼,然后假装不可思议地朝特里看了一眼,好像在说:“你能相信这妞有多美吗?”在这种乡下地方,迈尔感觉这种男人之间的交流不仅不会遭到反感,还是有效地社交催化剂。然而,特里并未回应,他怀疑迈尔或许正在考验他的人品。
点完酒之后,特里说:“实话跟你说吧,多德。我们从未往哈佛送过学生,也从未往耶鲁或普林斯顿送过。至少我来这里以后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特里耸耸肩:“不在我们的目标范围之内。”
“是不是对你们的孩子来说门槛太高了?”
特里点点头。“此外,大多数孩子的家庭经济方面并不宽裕。”
“哈佛执行的是‘资金需求无关’政策。”迈尔真诚地说。
“什么意思?”
“学校先挑选学生,然后提供奖学金。”
特里看起来备受震惊。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敬畏之情,迈尔对此很喜欢。
“那么,哈佛在寻找什么样的学生呢?”特里问。
“问得好。”迈尔答道。此时,那名乌兰女孩将酒端来,但这一次,迈尔看都没看她,便取过自己的酒—这是他近几个月来的靠前杯血腥玛丽。“实际上,我正好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他们找的不是某一类学生,而是各有所长的专才。”
这一点,不曾有任何哈佛学院或哈佛俱乐部的人向迈尔解释过,这接近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哈佛学院有八千学生,比格兰德维尔小镇的人数还多些,而学校里有近一百个学生社团:各种戏剧新团和合唱团、两个管弦乐队、一个击剑队、一个越野滑雪队,甚至还有一个水球队,真是琳琅满目。每个社团都需要一定数量的成员才能运转,而且是特定的成员。比如说,摔跤队一名全重一百九十七磅的队员刚刚毕业,无人填补这一空缺。于是,摔跤队的教练信步来到学校大厅,告诉院长,在下一届学生中,他要一名一百九十七磅的摔跤手。
各个学院都是如此。哈佛学院有五位教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终身教授,因此,倘若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数量急剧下降,该怎么办?同样,系主任也会信步前往学校大堂。除此以外,哈佛一直承诺在每个州至少招收一名学生。
“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利基营销。”迈尔总结道,“我经常说,想进哈佛,优选的办法就是搬到密西西比州,学习低音管,磨炼水球技术。”
特里满脸微笑。“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需求,他们来年会有什么样的空缺?”
“调研,从源头开始。”迈尔答道,并回以同样的微笑,“不过,为什么不先看看你手头的学生呢?你手头那些很好生都有什么特长?”
“要多很好?”
“SAT①成绩1350分以上,班级排名前五。”
特里在座位上往后靠了靠。他面前的喜力淡啤还一口没动。过了几秒钟,他说:“网球怎么样?女子网球。”
“好,我回去了解一下女子网球的就业市场,然后尽快跟你联系,特里。”迈尔说。他把脸转向窗外,向下凝视着铁路大街。他的胸口和肩头都无比惬意,这正是他在格兰德维尔找到了一席之地的感觉。
刚过晚上九点,前来避暑的游客业已回去,马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而本地人去餐馆吃晚饭一般比游客早一两个小时。街灯之下,白杨树叶的影子摇曳在街边老式砖墙上,成了街上专享的焦点。
不同于迈尔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纽约,格兰德维尔是一个一眼便可尽收眼底的小镇。它的变化着实有限,也因此简单易懂。如果你上午在邮局见到卡普里诺夫人,那么,傍晚时分在大联盟超市见到她也毫不稀奇,甚至晚上你还能遇到她推着新买的铝质助步车走在中央大街上,前往位于公理会的被子缝制小组。这种在曼哈顿被视为惊人巧合的事在这里只是日常生活节奏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节拍。尽管迈尔在格兰德维尔居住了将近一年,但对这一现象,他还未接近适应。他会时不时地注意到这回事,但还未将它纳入神经反应系统,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看到一小群男男女女在中央大街和铁路大街的拐角处围着他的妻子芭布丝时,他会大吃一惊。
迈尔不假思索地透过窗户朝芭布丝挥手。当然,芭布丝并未看到他。于是,他又开始急促地敲打窗玻璃,希望吸引她的注意,但芭布丝在一百英尺开外的地方,而且身边十分嘈杂。此时,酒吧里的许多顾客却放下手中的酒杯,停止交谈,转过头来盯着多德。特里也是一头雾水。他顺着迈尔的视线向铁路大街望去,看到一个赤褐色头发的美丽女人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巴夏社区大学的戏剧老师内德·希尔兹。那个女人看上去如痴如醉。
弗兰妮拒绝了每次活动后在机车酒吧的例行聚会,声称答应了莱拉回去帮她做功课。若是有人猜到了她不去喝酒的真正理由—弗兰妮知道已经有人猜到了—他们也会热切地评论一番如今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做,以作掩饰。但弗兰妮十分肯定,芭布丝·多德保证猜不到自己的心思。想到这一点,她如释重负。
弗兰妮对芭布丝的剧本很反感。她能想到的任何一部业余剧本都没有这一部带给她的愤怒。她气愤的并不是卡通般的文风—弗兰妮可是导演过《小小谋杀案》①的!她气愤的也不是剧本的了无新意,或者是朗朗上口的电视广告式对白。她甚至可以容忍芭布丝明目张胆地抄袭了《天使在美国》,藉此塑造的那个为教化愚钝的传教士而乘着缎带飘曳的摇篮降临白宫掩体的天使/小丑形象。这对托尼·库什纳的杰作丝毫不构成威胁。
弗兰妮气愤的是,那女人的剧本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自鸣得意的味道!剧本中充满自以为是:“我们”聪敏睿智,而“他们”—基督教右翼分子—愚笨不堪。我们,这些专家,必须把自己的观点通俗化才能让愚钝的他们理解和接受,从而将他们从自我中拯救出来。天知道,虽然弗兰妮跟芭布丝一样,早已有效被那些特别保守主义搅得心烦意乱。正是因此,弗兰妮才想把《萨勒姆的女巫》搬上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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