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家》由托妮·莫里森编著。
佐治亚的洛特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比任何战场都糟糕。在战场上，你至少有目标，有令人激动的事，有勇气，有赢的机会，也大有输的可能。死亡是实实在在的，可活着的滋味也是真真切切的。问题在于你没法预知结果。在洛特斯，你倒是可以预知结果，因为在这里没有未来，只有无尽的待消磨的时光。除了呼吸，没有别的目标，没有要战胜的东西，活着的专享价值是看着其他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除了星空，关于那个地方我没什么想念的。如果不是听说妹妹遇到了麻烦，我连回家的念头都不会有。别把我描画成什么满腔热血的英雄。我不得不回去，但我害怕。

托妮·莫里森，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1931年生于美国俄亥俄州，曾担任兰登书屋编辑、资深编辑，1989年起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主要代表作有《最蓝的眼睛》、《秀拉》、《所罗门之歌》、《宠儿》、《爵士乐》、《天堂》等，曾获美国普利策小说奖、美国图书评论协会奖等多项大奖。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历史上得此殊荣的专享黑人女作家。

《家》无目录

    呼吸。用一种没人会发现他醒着的方式。模拟一种深沉而有节奏的鼾声，下唇松开。最重要的是眼皮不能动，心跳必须均匀，手掌无力。凌晨两点，当他们来二层的十七号房查看他是否需要补一针镇静剂时，会看到这个病人在吗啡的效力中沉睡。如果他们没有起疑，便可能省去那一针，松开捆住他的布带，让他的手活活血。和趴在尸横遍野的泥泞战场上装死一样，假装陷入半昏迷的关键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不带感情色彩的物体上。某种抹去了任何随机的生命迹象的东西。冰，他想，一块冰，一根冰柱，一片结冰的池塘，或是一片冻住的土地。不行。结冻的山丘带有太多情感。那么火呢？绝对不行。太活跃了。他需要的是无法激起任何甜蜜或羞耻的感受和回忆的东西，而寻找这样一种东西的过程是种煎熬。每一个备选都会让他想起某件满载痛苦的事情。想象一张白纸也会让他记起收到的某封让他喉咙一紧的信：“快来，别耽搁，否则她就要死了。”最终，他选择了房间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作为他所需要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物体。木质的，橡木，漆过或是染过。椅背上有多少根木条？椅面是平的还是刨出了臀部的弧线？是手工还是机器制作的？如果是前者，木匠又是谁，木料是从哪里搞到的？无可救药。那把椅子只会引发问题而不是空无一物的淡漠。阴天从运兵船的甲板上看到的大海怎么样？看不到地平线，或者没有看到的可能。不，那也不行，因为沉入水底的那些冰冷的尸体中间也许就有他的同乡。他需要关注些别的东西，比如一片无星的夜空，但铁轨也许更好。没有风景，没有火车，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轨道。
     那些人拿走了他的上衣和系带的靴子，但把裤子和军装夹克（用来自杀都不够顺手）挂在了衣柜里。他专享要做的就是下到前厅，溜出那扇自从一楼失火并烧死了一个护士和两个病人后就再也没锁过的门。那个故事是喋喋不休的护工克莱恩在给他擦洗腋窝时飞快地嚼着口香糖讲给他的，但他相信那只是医院的人为了方便溜出去抽烟而找的借口。他的第一个逃脱计划是等克莱恩下次来给他清理污物时把那家伙打昏。但那需要先弄松手铐，而且太过冒险，因此他还是选择了另一个计划。
     两天前戴着手铐坐在警车后座上时，他拼命地四处张望，想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又要被带去哪儿。他从未来过这一带，只对内城比较熟悉。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除了某家餐馆刺眼的霓虹招牌和对于一座小教堂来说过大的牌匾――非洲人美以美锡安会。如果能从安全出口成功逃脱，他就会跑去那里――锡安会。然而在逃跑前，他必须设法弄到鞋。冬天不穿鞋在室外任何地方走动绝对会让他再次被逮捕并被送回病房，直到被宣判犯了流浪罪。真有趣，流浪罪的意思是在室外任何地方站着或无明确目标地走动。带上一本书可能有用，但光着脚有违“目标明确”，站着不动也会让人指责他“鬼鬼祟祟”。他再清楚不过，并非只有待在外面才会违反法律。就算你待在屋里，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里，还是会有戴或不戴警徽但总是拿着枪的人逼着你、你的家人和你的邻居们卷铺盖滚蛋――没人管你穿鞋了没有。二十年前，四岁的他有过一双鞋，其中一只的鞋底他每走一步都会扑扇一下。那时，镇子边上的十五户人家被勒令离开他们小小的街区。二十四小时之内，否则。“否则”意味着死亡。命令是大清早下达的，因此人们在困惑、愤怒和收拾行李中度过了那一天余下的时间。夜晚降临之前，大部分家什已经被拉走了，有车的用车拉，没车的用肩扛。在那些戴或不戴帽子的男人的恐吓和邻居们的哀求中，一个姓克劳福德的老人坐在自己家的门廊上，拒绝离开。他手肘支在腿上，双手紧握，嚼着烟草，等待夜晚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时限在黎明来临后告终，他被人用钢管和枪托打死，捆在县里最老的那棵木兰树上――它就长在他家的院子里。也许就是这棵他曾经吹嘘是他曾祖母亲手种下的树让他固执地不肯离去。逃跑的邻居中有几个人趁着夜色偷偷溜回来解下尸体，把他埋在他心爱的木兰树下。其中一个告诉愿意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那些人把克劳福德先生的眼睛剜出来了。
     尽管鞋对于这次逃跑至关重要，他却没有。在日出前的四点钟，他终于解开了固定双手的帆布，脱离了束缚，撕掉了病号服。他穿上军装裤和夹克外套，光着脚悄悄走下楼梯。没有护理员的鞋子发出的咯吱声，没有压低的咯咯的笑声，也没有烟草的气味――一片寂静，除了安全出口旁边的房间里传出的抽泣声。他推开门时，合页发出吱嘎声，寒冷给了他当头一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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