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地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地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地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地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艰。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楼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地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做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房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地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0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fire,And Listen 0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f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地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
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
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
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同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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