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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项链

纸项链

  • 字数: 307000.0
  • 装帧: 平装
  •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 作者: 于宁
  • 出版日期: 2013-01-01
  • 商品条码: 9787229055486
  • 版次: 1
  • 开本: 16开
  • 页数: 314
  • 出版年份: 2013
定价:¥29.8 销售价:登录后查看价格  ¥{{selectedSku?.saleP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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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
内容简介
《纸项链》是一部反映改革开放初期年轻人生活和爱情的长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张石是成长在混乱的岁月失足青年,他吊儿郎当,打架斗殴,最后因故意伤人判刑入狱。但这个“混世魔王”却深深地爱着漂亮的女孩赵娜,对赵娜的爱支撑着他孤独苦闷的日子。出狱后,张石与赵娜结婚,适逢政府鼓励发展个体经济,两人经营起摊档,当起了“个体户”,过着富足而甜蜜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赵娜让人无法理解地离家出走,张石重新陷入落寞颓废之中,直到他得到赵娜的死讯,原来,赵娜身患绝症,不忍心看着爱的人痛苦。赵娜留下的,是张石在狱中用盒的锡箔纸为她做的一根纸项链,和对他最深的爱。
小说真实地反映了社会转型期一部分青年人的茫然的心态,也表现了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爱和对爱的渴望,是一部值得玩味的有价值的小说。
作者简介
于宁,著名作家,笔名潮吧,男,1965年3月生,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曾混迹于黑道,后幡然醒悟,以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创作。曾经出版长篇小说《决不饶恕》《混世》《乱世》《现世》《老少爷们儿拿起枪》《誓不低头》《铁血江湖》《黑商天下》《草莽》《荡寇》《道可道》系列三部曲《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暗权力》等。
目录
引子
第一章 老街那些人
第二章 哥哥的爱情
第三章 夜市激战
第四章 黑石头
第五章 初恋
第六章 你只属于我
第七章 失恋
第八章 一人心里一杆秤
第九章 我的江湖
第十章 涉险
第十一章 猫腻
第十二章 牛二的烟幕弹
第十三章 闯祸
第十四章 江湖义气
第十五章 心比天高
第十六章 试探
第十七章 无名之火
第十八章 疯狂报复
第十九章 忍无可忍
第二十章 丧家之犬
第二十一章 看守所惊魂
第二十二章 判决
第二十三章 劳改
第二十四章 苦苦挣扎
第二十五章 残酷现实
第二十六章 外面的世界
第二十七章 穷则思变
第二十八章 做个江湖人
第二十九章 再见赵娜
第三十章 彷徨
第三十一章 赵娜有事瞒着我
第三十二章 狼狈不堪的生活
第三十三章 茫然无措尾声
摘要
    第一章 老街那些人
     打从记事起,我家住的这一带就没怎么变化过,十八岁那年,马路对面忽然多了一幢黄色的楼房,楼顶的电视天线特别多,像连成一片的鸟窝。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哥儿对住在楼里的人很是嫉妒,以为里面住的全是“资产阶级寄生虫”。
     嫉妒归嫉妒,小哥儿们对住在楼里的人还是很友好。我们称这幢楼为小黄楼,大有羡慕和怜爱的意思。
     这个地方叫做老街,属于这座城市里的贫民窟。
     听老辈人讲,民国初年,这里是一片坟地,到处都是荆棘和茅草。
     因为在这里盖房没人管,所以,城里拉洋车的穷哥们儿就聚到这儿来了。拉洋车的兄弟有的是力气,铲除荆棘和茅草,用废砖、乱石垒起了一片简易房。为出行方便,他们在两片房子中间留了一条很宽的路,这大概就是老街的雏形了。后来,挑担子捎脚的哥们儿来了,沿街剃头的“待诏”们来了,卖大炕的窑姐儿也来了……从此,这条街就有了不凡的历史。虽经年流转,但遗风使然,街上依旧出产顽劣子弟和浮浪女子,他们使老街这个地方在人们的闲谈中声名远扬。
     我爷爷说,他在这里垒起属于自己的房子时,老街东边有一条宽阔的、两岸长满芦苇的河。
     现在,那条河成了故事,就像老街两旁的柳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被人点了穴似的站在那条河的旧址——小黄楼的对面,呆望一个女孩家的窗户。
     那个午后,在小黄楼下的阴凉儿里,在几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旁,有几帮人在下棋、打牌。
     下棋的人里有个腿短身子长、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他叫王老八。大人们说,“”的时候,王老八是老街一霸,谁的反都敢造,自己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八爷。他下得一手好象棋,性格也很江湖,可惜现在他蔫得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草。打牌的人里有个胖乎乎、满脸麻子的年轻人,我们喊他三哥。因为他总爱冲过路的姑娘们发出怪怪的咳嗽,所以比我年纪大的人都叫他“色蛋”。他的手很巧,只用车床就可以做出一把能装六发子弹的手枪来。在一旁“看眼儿”的人里就比较有货色了,外号“斜眼儿”的兰爱国就是这帮人里的一个牛角儿,因为眼睛有毛病,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脑袋。这家伙脾气好,整天被一群老青年大小伙儿骂着、贬着、使唤着,依然乐乐呵呵。
     我爷爷去年去世的时候,我跟人打架受了伤,躺在医院里。
     我爸爸哭得没了力气,我哥哥在劳教所里关着,我妈没办法就去找兰爱国,兰爱国带着我妈去找王老八。王老八没有说话,挥挥手让我妈走,回头拖着一架板车去了我家。后来我爸爸对我说,你八叔混账归混账,其实是个好人呢,他帮我“发付”你爷爷。
     尽管我有些感激王老八,可是心里还是不爽,他扒过我爷爷亲手盖起来的房子。
     记得那年我爷爷在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我家祖先的牌位,王老八带着一帮抓搞迷信的人来了……
     我哥哥有一阵子跟王老八相处得很好,像一根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到处晃悠。
     后来我哥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王老八就成了我哥哥的尾巴。
     再后来王老八就蔫了——我哥哥砍残废了他扒我家房子的那只手。
     我这里正心驰神往地张望赵娜家的窗户,麻脸三哥看见我了,一个烟头弹了过来:“老二,瞎看什么看?”
     我刚回了一下头,兰爱国就踩着地雷似的暴叫起来:“好家伙!大家快看,是不是铁子出来了?”
     一个光着膀子、满胳膊青色文身的汉子从一辆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朝兰爱国一丢,抱着膀子往三哥的麻脸上看。
     下棋的、打牌的、“看眼儿”的全都安静下来,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齐刷刷地瞅向文身汉子。
     文身汉子将捆在裤腰上的汗衫抽下来,冲三哥一挥:“你,来一下。”
     三哥的脸刷地黄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文身汉子身后,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
     不多时候,胡同里传出三哥杀猪般的惨叫:“铁哥饶命,我不敢啦!
     铁哥,饶了兄弟啊——”
     文身汉子名叫张铁,他是我的亲哥哥。
     这一天,我哥刚从劳教所里出来;这一年,他二十四岁,一身虎威,霸气十足。
     此刻,我哥站在胡同深处的一抹阳光里,背后的一堆青灰色瓦砾衬托得他犹如一座铁塔。
     三哥一身血污,歪躺在我哥的脚下,嘴里不住地念叨:“铁哥饶命,铁哥饶命……”
     我哥踹他一脚,朝走过来的兰爱国一摆头:“打十斤散啤酒过来。”转身进了另一条胡同。
     兰爱国把自行车推给我,弯腰拉起了三哥:“还不赶紧走,等着做棺材肉?”
     三哥爬起来,冲开看热闹的人群,吱溜一声不见了。兰爱国咧着嘴抽气。“嚯,还是那个脾气……”转向我,笑了,“我说的是咱哥,哈,他还是那个脾气哎。”
     我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横:“老二,把车子给扬扬送过去。”
     兰爱国悄声说:“扬扬在广场卖袜子。”回头尖叫:“老铁,十斤散啤能够吗?要不要咱们来它一罐?”
     我哥已经不见了,声音从胡同口那端传了过来:“就一罐!”
     林志扬在广场滑旱冰似的出溜:“南来的、北往的,日本、美国、英国的,路过的不要错过,放血处理进口袜子啦!”
     我支下车子,“嗨”了一声,林志扬摇着一串袜子晃了过来:“见着咱哥了?”
     我点了点头:“是你去接的他?”
     “不是我接的。”林志扬用袜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谁知道他今天到期?减了三个月呢。”
     “他不先回家,过来找你干什么?”
     “担心你呢。他说你在家闲了好几个月了,应该找点儿事情做,他想让你摆摊卖袜子……”觉察到这小子又要啰嗦,我没等他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路过小黄楼,我的心莫名地又抽了一下。
     这座楼在我的眼里太高了,仰脸望去,黄色的墙面上刷满了红色标语,“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补充”,“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哈,到底是改革开放了,现在政府支持待业青年干个体户呢。
     前年我哥在街上卖糖炒栗子,我爸爸还说,别搞这些了,这叫“资本主义小尾巴”,当心抓你进去坐牢。
     楼下的阴凉地没人了,地上一片狼藉,风吹过,几片碎纸轻飘飘地滚向远处。
     刚拐进我家的那条胡同,我就听见了兰爱国的粗门大嗓:“老铁,你回来就好啦,横扫全老街,不叨叨!”
     我听见“嘭”的一声响,好像是兰爱国躺倒了,估计是被我哥给踹的。我妈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捧着一只盛满啤酒的饭碗,歪着头看我哥。
     我哥坐在院子中央摆着的一张饭桌前,手里捏着一块蘸了蒜泥的猪头肉,饭桌对面坐着我爸爸。
     兰爱国躺在地上哼唧:“铁子,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人就活不了啦?”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爸爸冲我招手:“过来坐下。你哥回来了,听他跟你说说道理,省得你整天在外面胡混。”
     我妈搁下酒碗,目光柔和地瞅着我和我哥,一下一下地摩挲大腿:“……俩坏种,一个比一个混账。”
     我哥丢了猪头肉,斜着眼睛看我。我躲开我哥的目光,看兰爱国。
     兰爱国爬起来,蹲到我妈身边,把饭碗拿过来,边从啤酒罐里倒酒边朝我哼唧:“老二,听咱哥的话吧,跟着扬扬去卖袜子。现在这个形势干什么活儿都不丢人,政府支持咱社会青年干自己的,这叫个体户,光荣,有本事的人才干个体户呢。看看我吧,现在哥哥我连班儿都不上了,装病在家干自己的。上个月我算了算,光卖西瓜就挣了一百多块,顶上班俩月的。”
     见我不说话,我爸爸说:“老二你别觉得做小买卖抹不开面子,当年你爷爷从乡下出来,什么活儿也不嫌弃,该拉洋车就拉洋车,该扫大街就扫大街。后来他上了年纪,闲不住,得空就去打扫厕所……”“老爷子你别扯那么远啊,”我哥打断我爸爸的话,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口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回头我陪你去找扬扬,货先赊他的,以后赚了钱再还他。来,喝酒吧。”
     我知道我拗不过我哥,横一下脖子,说:“你不用陪我去,一会儿他就该来了。”
     兰爱国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嘁!谁不明白他的意思?帮他姐姐‘搭茬儿’呢。他姐姐是个破鞋,他这是想……”
     我妈烫着似的叫了一声:“小兰你胡说些什么?”
     我哥摸着头皮,莫名其妙地笑。
     兰爱国冲天翻了一串白眼:“扬扬这是找靠山来了。正好啊铁子哥,你刚出来,没什么经济来源,让他支援支援你。”
     我哥挥手让兰爱国闭嘴,皱皱眉头,问我:“刚才在小黄楼那边你在踅摸什么?是不是又想找茬儿打架?”
     我的脸一热,喝口酒掩饰道:“我一个同学住在那儿。”兰爱国眯着眼睛坏笑:“是女同学吧?”
     我爸爸接口道:“他们不是老街的,是中化三公司的,都是些当官儿的,人家瞧不起咱们呢。”
     兰爱国在桌面上“嘭”地顿了一下酒碗:“一帮子外来户还瞧不起咱们?什么当官儿的?都是些工厂里的破官儿,到了咱们老街这边不好使!老二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了三楼的那个小妞儿?有什么呀,那个小妞儿瘦得跟鱼刺似的,还不如林宝宝……”他嘿嘿笑着摸了一把脸:“老铁,说实话,宝宝那模样配你还真的不委屈,水灵灵的,一掐一兜水儿。啧啧,那身条,那屁股蛋儿……”
     我爸爸瞥我哥一眼,站起来,把自己的那碗酒干了,抓起搭在墙头上的衣服,摇晃着出了门。
     我哥过去搀起了我妈:“妈你也进屋歇着吧,一会儿我过去陪你说话。”
     我妈刚进屋,兰爱国的脖子就被我哥掐住了:“当着老人的面,说话规矩点儿!”
     兰爱国翻着白眼辩解:“我那不是‘刺挠刺挠’咱家老二嘛……”
     我哥松开掐着兰爱国脖子的手,向我瞪眼:“老斜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吗?”
     我豁出去了,猛地吐了一口气:“他说对了,我就是看上了小黄楼里的那个妞儿!”
     我哥的眼睛瞪出了血丝:“你长大了?”
     我与他对视:“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
     我哥的目光慢慢往回收:“我跟林宝宝的事情你不明白,我那时候的情况跟你现在是两码事儿。”
     我不想反驳他,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我哥垂下眼皮,摇摇头,捏着猪头肉进了里屋。
     兰爱国吐一下舌头,耷拉着脸说:“你哥刚出来,你就跟他拧着,将来有你的好看。”
     见我不吭声,兰爱国笑道:“他这是为你好。你小小年纪,要钱没有,要人你像个小流氓,还净想好事儿……嘁。”
     我跟着笑了,他说得很对,那时的我剃着光头,嘴唇时常粘着一个没有过滤嘴的烟头,歪头斜眼,一副无赖相。
     第二章 哥哥的爱情
     不知道今天我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心一直麻痒着,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
     说实话,赵娜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喜欢丰满健壮的女人,像林宝宝那样。
     赵娜多大了?我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八岁,她没有林宝宝那么大的胸脯和屁股。
     林宝宝和我哥是同班同学,他俩从小就要好。放学路上,别的男女同学都分开走,我哥和林宝宝不,手牵着手,昂首挺胸往前走,旁若无人。有一次,几个高年级同学在我哥和林宝宝走近的时候,将他俩围起来,来回推搡。没想,推搡了不到两个来回,那帮人就跑散了——我哥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林宝宝手里提着一块砖头,分头追打这几个同学,直到把自己累趴下。毕业以后,我哥和林宝宝就不那么“要好”了,白天看不到他俩在一起,晚上,我们家的院墙外偶尔会响起几声野猫叫,林宝宝家的院墙外偶尔会响起几声口哨,三长两短,很有节奏。接着,我哥和林宝宝的影子就会出现在老街的某个没有路灯的暗处,头抵着头,轻声呢喃。
     我不明白,我哥明显是喜欢林宝宝的,很早就喜欢,可他现在为什么要对林宝宝那么冷淡?
     我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天很蓝,阳光很亮,远处有一只老鹰在优雅地飞。
     兰爱国走了,走的时候表情怏怏的:“喝完酒把啤酒罐给林宝宝送去啊,押金归你。”林志扬擦着一头汗水进来了,扯着嗓子冲里屋喊:“哥,出门赴宴啦——”
     我哥在屋里回了一句:“你跟老二先去,我随后到。”
     林志扬拿汗衫扇跑桌子上的几只苍蝇,拉起我就走:“你小子也太不懂事儿了,咱哥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隆重点儿?”
     我扛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怏怏地乜了他一眼:“没钱。”林志扬的嘴咧得比蛤蟆还大:“没钱就别在家闲着啊。邓大爷在三中全会上宣布了,只要自食其力都是光荣的。”
     我不想说什么,一路闷走。
     林志扬没趣地拍了一把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去卖袜子,你是害怕芥菜头那帮人。”
     眼前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身影在晃,好像是赵娜,仔细一看又不是,脚下一绊,我的心忽然就感觉发空。
     我猛地将啤酒罐摔到林志扬的肩膀上:“我怕他?他再来找我的麻烦试试?”
     “哈,真能吹。反正铁哥是不会跟他们拉倒的,他知道芥菜头是牛二的人……”林志扬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牛二把咱哥折腾进去遭了两年多的罪,这么简单就完事儿了?还有,去年芥菜头为什么找你的茬儿?还不是牛二这个老混蛋在背后戳弄的?他们那边的人看上咱们老街这块风水宝地了,想一步一步杀进来呢。咱们老街的市场现在开放了,做买卖的都想往这边发展,谁的拳头大谁发财……”
     “我没你那么多的想法,”我打断他道,“我只知道谁欺负我,我就跟他没完。”
     “咳,你的智力也就这么着了,”林志扬“哧”了一下鼻子,“自身有资源不会利用,永远都是小混混。”
     “谁是小混混?你奶奶还是卖大炕的呢。”
     “又他妈来了,”林志扬“嘭”地一跺脚,“你爷爷拉洋车!”
     “可也是……”我笑了,“咱们的种儿都不怎么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意思?”尽管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从一个小学都没上完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不由得敬佩了一把。
     “那意思就是,咱们的种不比那些当官儿的差。”
     这个解释好像不太确切,我刚想揶揄他两句,一抬头竟然看见了赵娜,她站在她家的窗前,仰着脸看天上的一抹云彩。
     我的心咯噔一下,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是不是看见我了,故意让我看见她?
     我这里正琢磨用个什么办法让赵娜往我这边看,就发现我哥晃着一身腱子肉跟了上来,连忙往前赶。
     林志扬丢下啤酒罐,朝站在马路对面小饭店门口的林宝宝咧开了嗓子:“姐,赶紧的,你家相公来啦!”
     林宝宝像是被闪电击了一下似的,整个人一哆嗦,拧身进了饭店。我哥弯下腰,沙沙地笑:“有点儿意思……扬扬,你姐姐早就知道我回来了是吧?”
     林志扬挑着眉毛笑:“我告诉过她了。她忙了一上午呢,想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我哥顺手提溜起了啤酒罐:“这就是伟大的革命友谊啊。”
     我哥跟林宝宝的友谊尽管可以上溯到幼年时代,但“伟大的革命友谊”是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开始的。
     林宝宝初中刚毕业就下乡当了知青。
     那时候我还小,我妈身体不好,街道上照顾我家,没让我哥下乡。
     转过一年来,我哥在家里待不住了,死活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锻炼自己。我妈说,这事儿你可得想好了,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我哥说:“我没有班儿上,整天在家吃闲饭,一身力气没处使,还不如支援三大革命去。”我妈抹着眼泪点了头。我怀疑我哥是因为林宝宝才要求下乡的。我曾经偷看过林宝宝写给我哥的信,尽管那里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是“革命友谊”,但我觉得这封信里面有暗号。
     那时候下乡是按照籍贯下的,我家的籍贯跟林志扬家的籍贯是一样的,所以,我哥自然就下到了林宝宝所在的那个公社。
     记得我哥走的那天,骄阳似火,在一片锣鼓声中,满载知青的大卡车缓缓驶出老街,歌声留在老街上空灿烂的阳光里:
     我们是毛主席的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革命造反永不停
     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我哥下乡所在的那个村子与林宝宝下乡所在的村子离得很近,只隔了三里路。我听一个回城的老知青说,你哥是个情场高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把“林大奶子”给逗引成了神经病,整天往你哥的村子里出溜。后来我知道,这话有出入,我哥不是情场高手,林宝宝才是呢,她把我哥给逗引晕了。据说,林宝宝往我哥的村子里出溜得勤了,两个人就“出溜”到了床上,从此,公社知青点上的“色蛋”们再也没有敢去骚扰林宝宝的,林宝宝的工分也拿得多了,跟男知青一样,还被当做男女同工同酬的典型戴过光荣花。
     1979年冬天,老街所有的知青都回来了,只剩下林宝宝。我哥阴着脸说,这婊子怀孕了,不敢回来丢人。
     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谁都不知道,反正来年春天,林宝宝回来了,瘦得脱了相,像一条扒了皮的蝎虎。
     兰爱国有一次喝多了酒,眉飞色舞地对一帮打扑克的人说,老铁真男人啊,把林宝宝弄大了肚子,丢下就不管了。
     这话传出来不到三天,兰爱国的眼睛就不斜了——成了斗鸡眼,舌头也好像被人割了,整天装哑巴。
     我哥没进劳教所之前,林宝宝托我给我哥带话,让他去广场等她,她有话要对他说。
     我哥说,别理她,她家遗传,出婊子。那天晚上,林宝宝没等到我哥,就跑到我家院墙外学野猫叫,我哥藏在门后,呼啦一下跳了出来:“开批斗会啦!”
     林宝宝怪叫一声,惊鼠般没了踪影。
     后来,林志扬气哼哼地对我说,你哥哥真是拔“鸟”忘情,我姐姐好歹还“伺候”过他吧?他怎么能那样对待她?那一声“开批斗会啦”把她吓得三天没下来床。当时我有些幸灾乐祸,我说,开个破批斗会她害什么怕?是不是以前经常挨批斗?林志扬把两条胳膊别到背后,屁股撅着,大声嚷嚷,你还记得这个动作吧?咱们学校刘老师不就这样过吗?
     我想,林宝宝肯定是跟刘老师犯了同样的错误——跟野汉子睡觉。想象着林宝宝撅起大屁股坐“飞机”的样子,我开心地笑了,觉得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可真有意思,没事就斗个破鞋消遣消遣。
     我把这个感觉告诉我哥,我哥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那是好玩的吗!
     我哥去了劳教所以后,兰爱国告诉我,林宝宝大了肚子不假,可那不是你哥哥弄大的,是知青点上一个姓邱的军代表。
     林宝宝去劳教所里看过我哥几次,每次回来都顶着两只兔子眼。
     每当这时,我爸爸都要痛骂我哥:“你什么玩意儿?这么好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想找七仙女不成?”
     我妈说,他爹,你可别这样说,咱家老大浑归浑,可也不能找那样的,鞋帮子都破露底了。
     我爸爸跟我妈瞪眼,我妈就哭,我妈说,咱家清清白白,不能要卖炕的,打死也不要。
     我不上学了以后,闲得无聊,经常去林宝宝的小饭店玩。
     林宝宝的小饭店是我们这条街第一家属于个人的买卖。
     那个小饭店以前是街道上炸油条、卖大饼的铺子,后来林宝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店里的人全得罪光了,大家都不喜欢与她同事……再后来,这个小铺子就成林宝宝自己的了,据说一个月才往街道上交八块钱。林宝宝炒菜很好吃,白菜都能炒出肉味来,很神。
     我哥在饭店门口搁下啤酒罐,表情怪异地打量了一下门头:“名字起得不赖嘛,宝宝餐厅。”
     门帘一掀,王老八弓着腰从里面钻了出来:“兄弟回来了?”
     我哥偏了一下头:“不可以吗?”
     王老八又钻了回去:“哎嗨,还忘了拿我的马扎儿了……”
     我哥瞥了林志扬一眼:“就这?还他妈八爷呢。”
     林志扬挑挑眉毛,做了个乌龟的手势:“八个毛爷,是这个。他老了,以后别搭理他了,没意思。”
     我哥用舌头顶着嘴唇,“啵”的一声放了:“有些账是必须还的,老了也得还。”
     林志扬双手提着啤酒罐,用脚一挑门帘:“清场啦——本餐厅今天不营业,伺候姑爷!”
     王老八侧着身子出来了:“别喊了,你姐早就清过场了……”瞅见我,咧开嘴笑了:“二子今天可真是乐坏了,哥哥回来了,再也不用发愁没钱花了。”我没理他,这个家伙很没劲,跟我套近乎,上午见到我哥的时候还装深沉呢。
     我哥反手摸了王老八的肩膀一下:“八叔,这些年我没在家,多亏你照顾,我这里谢谢你了。不过,以后你不要再在老街晃荡了,我烦。”
     王老八的脸跟没电的灯泡似的一暗:“我知道。铁子,咱爷爷去世的时候……”
     “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哥背着手往里走,“你作恶多端,应该赎罪。”
     门口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嗖”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尖声喊:“你又出来喝酒了?回去,我妈找你!”
     我哥回了一下头:“谁家的孩子这么猛?”
     林志扬笑了笑:“王老八家的。愁死人了……这小子不学好,逃学,还抢同学的钱。”
     我哥皱了一下眉头:“他家就出这个品种。”说完,把头一扬:“宝宝,接客啦——”林志扬搓一把头皮,轻声嘟囔:“接客接客,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我哥进门,拖过一个凳子,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孩儿他娘,在里面忙活什么?出来见客呀!”
     林宝宝出来的时候,头型变了,披肩发被她用一条花手绢扎在脑后,刘海好像用手指卷过,别别扭扭地翻着。
     瞥一眼我哥,林宝宝的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声音又细又小:“张铁,吃饭了没?”
     “废话,”林志扬拉了林宝宝一把,“你忙活这一阵是什么意思?”
     “吃了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林宝宝的脸红了,“没吃就吃点儿嘛……”说着,一扭屁股进了厨房。
     “看见了没?”林志扬冲我哥撇了撇嘴,“装。”
     “对,装。”我哥歪一下脑袋,笑了。
     林宝宝进出厨房的动作跟竞走运动员一样,不多一会儿就把桌子摆满了菜,冷的热的足有十几个。
     我哥用筷子扒拉着那些菜,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少了点儿?怎么着也得有海参、鲍鱼、燕窝、鱼翅啥的吧?”
     林宝宝一哼:“就这,爱吃不吃。”
     我哥没趣地嘬了一下牙花子:“这话说的……不吃饿死啊?你哥我不傻。”
     林宝宝摆完菜,扭出门去,单手提着那罐啤酒,“咣当”丢在我哥的脚下,撅着屁股,抓起一只大盆就往里倒。
     我哥站起来,接过林宝宝灌满酒的盆子:“别忙了,我们自己来。”
     林宝宝的身子微微一颤,脸红了:“别跟我客气,我习惯了。”
     我哥放下盆子,瞥一眼门口,朝林志扬偏了偏头:“你去把三麻子喊过来,我有话问他。”
     林志扬刚一出门,我哥的脸就拉长了:“宝宝,老邱最近还纠缠你吗?”
     林宝宝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没什么,他那是为了孩子。”
     “他现在干什么工作?”
     “什么也不干,在家闲着……去年转业在钢厂,后来人家说他属于第三种人,清理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别问我,问你自己。”林宝宝的口气软软的,烟一般轻。
     “有我什么事儿吗?孩子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没人说是你的……”林宝宝的眼圈像是突然被红笔描了一下。
     我哥站起来,又坐下,干咳一声,抓起林宝宝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你听我说……在乡下的时候,我曾经把话都对你说透了,你不是也答应我了?后来你找我,我又对你说了,你不听。我劳教的时候还对你说过,你还是不听。今天我过来还是重复我的意思……”
     “你不要重复了,”林宝宝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自作自受。跟你,我是自己找的,跟姓邱的也是我自己找的。”
     我哥默默地瞅了林宝宝一会儿,仰起脸,放肆地笑了:“哈哈哈,你倒是挺想得开。我没别的意思,我张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都无所谓,可是我……”“可是你什么?”林宝宝点上一根烟,抽两口,眼神忽然有些迷离,“张铁,咱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最清楚。放心,我是不会赖着你的。我林宝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你知道我的心思。”
     我哥打个哈欠,提着裤子进了厕所,我抓紧时间问:“姐,你知不知道小黄楼有一家姓赵的?”
     林宝宝盯着我看了半晌,扑哧笑了:“好你个小混蛋,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那个小姑娘了?”
     我咽一口唾沫,用力点头:“她很漂亮。”
     林宝宝说,对,那个姑娘很漂亮,在中化子弟中学上学,她妈是厂里的工程师,她爸爸是个官儿。“我见过她妈妈,”林宝宝在桌面上拧灭烟,拖着凳子往我这边靠了靠,“其实他们家也挺难的……有一次,她妈妈来我这儿买油条,我跟她聊了一阵。她说,她和她丈夫以前属于两地分居,她爸爸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湖北老家,小黄楼盖起来之后她丈夫和孩子才搬过来的。她丈夫跟咱们这边的一个人对调,好像在哪个政府部门上班。她还说,她跟她闺女有点儿生疏……也难怪,那么多年不在一起住,还不就生疏了?
     就像我和我儿子……”眼见得林宝宝要落泪,我连忙插话:“就是就是,这事儿没法说。”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林宝宝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肉,肉……”我胡乱打岔,“红烧肉,吃红烧肉啊姐姐,要不是改革开放,咱们哪来的红烧肉吃?”
     “我是说我儿子。”
     “都是肉,”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填进嘴里,夸张地嚼,“好吃,真希望我哥能每天都从劳教所出来一次,我跟着沾光。”
     “噎死你!”林宝宝突然火了,猛地抽了我的手一筷子。
     “以后咱们都少说点儿伤心事,”我笑笑,转话道,“要说就说轻快的,比如我和那个姑娘的事儿。”
     “以后可不能乱说话了……”林宝宝眨眨眼,问,“你见过那个姑娘?”
     “见过。我很想认识认识她……”我紧着胸口说,“我觉得她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她偷看我踢球呢。”
     “看你踢球就是对你有意思啊?你知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
     “不知道我告诉你,”林宝宝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笑得很是放荡,“喜欢流氓!”
     “真的?”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真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她们觉得流氓很神秘……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在她的面前应该装流氓?”
     “吃你的吧,我可没那么说。”
     见我发呆,林宝宝抿着嘴笑了:“你看过电影《流浪者》吧?你看,丽达知道拉兹是个流氓……”一眼瞥见我哥回来,连忙住嘴。我哥刚坐下,林志扬就拖着麻脸三哥进来了。
     三哥一进门就在我哥的跟前跪下了:“铁哥,求求你别再折腾我了……那事儿真的不怨我。”
     我哥装糊涂:“哪事儿?”
     三哥的声音带了哭腔:“当年你砍了牛二,警察问我,我帮着牛二说话……牛二那么可怕,我不那么说咋办?”
     我哥拉他起来,阴着脸说:“那事儿过去了。这次喊你过来是有事儿请你帮忙。”
     三哥战战兢兢地哈了哈腰:“铁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麻三赴汤蹈火。”
     我哥把自己的那碗酒递给三哥,冷冷地说:“告诉我牛二现在的情况。”
     三哥吸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牛二在大马路那边开了一家饭店,整天召集一帮“小哥”(地痞)在那里聚会,现在势力越发大了,没人敢跟他叫板。他手下的“小哥”很横,到了晚上就来老街晃荡,见了老街的“小哥”,不论三七二十一,动手就打,现在老街的“小哥”到了晚上都不敢出来。说着,三哥提高了声音:“牛二说了,下一步就等你了,你一出来他就来找你,单挑群殴随你的便……”
     牛二跟我哥两个人是死对头,早在我哥还没劳教之前,他们就打过一架。
     那天我正跟一帮同学站在大厕所那边说话,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壮大汉子踉跄着跑了过来,我哥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在后面追。那汉子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伸腿绊倒了他。
     我哥冲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擀面杖,那汉子一声没吭,死猪一样躺在尘埃里。
     我哥走了,那汉子鲜血淋漓的头顶上落满了苍蝇。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叫牛二,是大马路那边的一霸,我哥打他是因为他借着酒劲摸了林宝宝的胸脯一把。
     时间不长,牛二就带着一帮人找我哥来了,没找着,把在我家串门的麻三打了,我家的玻璃全碎了,我妈的衣服也被他们给扯破了。我哥回家一看,二话没说,拎着一把菜刀就去了大马路。我怕事情闹大,喊上林志扬赶了过去。正打听牛二家住在哪里的时候,我哥从一个胡同里出来了,菜刀别在裤腰上,一脸沮丧。问他,他说,这小子不在家。林志扬说,咱们也给他把家砸了吧。我哥不说话,挥手让我们走,他一个人蹲在阴暗处,像狩猎的狮子一般盯着胡同口。我们没走远,躲在对面的一个杂货铺里看着他。天擦黑的时候,牛二摇摇晃晃地从马路北边走了过来。我哥等他走近,跳出来,劈头就是一刀。牛二躺下了,我哥上去踩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碾。
     我记得那一阵电视上正演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我哥的脸硬得就像里面的那个酋长。
     几天后,牛二在路上拦住我哥,拿着菜刀,要找面子,被我哥砍了,很惨,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为此,我哥被劳教了。
     三哥还在絮叨现在牛二的狂气,我哥微笑着拧自己的嘴唇,阳光照不到他,阴影里的他看上去有些虚幻。
     林志扬使个眼色不让三哥说了,端起酒碗递到我哥的手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我哥仰起脸将那碗酒喝了,把脸转向林志扬:“听说牛二手下的那帮混子也在咱们这边卖袜子?”
     林志扬点了点头。
     我哥的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肩膀:“扬扬晚上忙,你帮他出摊儿,跟麻三一起。”
     三哥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我哥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他的肩
     膀上:“别怕,我跟你们一起去。你先走吧。”
     三哥抠下门牙上粘着的一片菜叶,走到门口,抓着门帘来回晃:
     “哥……今晚我还是别去了吧?”
     林志扬大吼一声:“想死就别去,滚!”
     三哥哆嗦一下,惊兔般不见了。
     林宝宝摸摸我哥的胳膊,柔声道:“张铁,咱们去里屋说会儿?”
     我哥腆着脸抱了林宝宝一把:“免了吧。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没准儿我还真是个当后爹的材料呢。”林宝宝懒懒地推开了我哥:“随便你吧,我林宝宝不缺男人。”
     眼见得他们俩要吵架,我连忙打岔:“姐,小黄楼那个姑娘的事儿你帮帮我……我好像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呢。”
     林宝宝不屑地哼了一声:“谁信这个?我跟你哥还青梅竹马呢……”
     忽然打住,捂着嘴巴看我哥。
     我哥“嗯嗯”两声,忽然唱起歌来:“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
     我不明白我哥为什么要唱歌,冲他眨巴眼。
     我哥摇摇手,继续唱:“三朵红花向阳开,政治夜校办起来,贫下中农学文化呀……哎,宝宝,后面的怎么唱来着?”林宝宝双手托腮,睫毛忽闪两下,跟着唱:“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后面的,后面的……呀!你这个混蛋,我怎么又让你给耍了?”
     我哥抱着肚子离开凳子,弯在那里“哇哇”地笑,桌子被他蹭挪了位置。
     林宝宝抓起苍蝇拍“啪啪”地敲我哥的脊背:“你这个坏水,你说我咋就这么笨呢?你这个坏水……”
     见我在一旁发愣,林宝宝摸一把胸口,翻着白眼说:“二子你不知道,你哥哥真的是个坏水。下乡的时候,他经常在我面前死皮赖脸地唱这个……后来他唱疲沓了,就动手动脚。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嘻嘻,坏蛋。”
     “我知道了,”我明白过来,笑道,“你们在农村,没什么文化生活,干起来就干起来呗。”
     “你跟你哥一样,坏水……”林宝宝暧昧地笑,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滑过她看似幸福的脸。林志扬冲我蛇一样地吐信子:“操,老娘们儿就这样,心里想的跟嘴上说出来的不一样呢,”抬手撕下墙上一张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长叹一声:“干起来好啊!我需要党和政府‘供给’我一个女人,我都二十一岁了啊!如饥似渴的年龄……”扑拉两下头发,斜我一眼,貌似感慨地说:“哥们儿,这个世界有多少女人需要我们去爱啊。可我不太敢,我怕爱不好,人家踢我的小鸡鸡。”
     林宝宝狠狠地哼了一声:“别人说点有意思的事儿,你就往歪里想,什么人嘛。”
     我哥接一句“好人”,直起腰,抬起胳膊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泪是笑出来的。
     林宝宝嗔怪地抿一下嘴,眼波一抖一抖地瞟着我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见我哥还在嘿嘿,林志扬似乎瞧出了什么,冲我哥一笑:“姐夫。”
     林宝宝打个激灵,脸忽地红了,抓起一块抹布摔向林志扬,用力过猛,身子向桌前歪去。我哥的眼神一慌,伸出双臂搀住林宝宝,轻轻将她扶在了凳子上。我发现,我哥的脸上浮出一丝温柔,但他的嘴里却这样说:“宝宝还是那个急脾气,抢狗屎吃呢。”
     林宝宝瞅着我哥的脸,泪珠子骨碌骨碌掉了下来:“张铁,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哥不说话,林宝宝的眼泪就没了,鼻涕耷拉到嘴角,流到下巴,拽出一条亮线,随着呼吸悠悠地晃。
     感觉再这样耗下去很难堪,我戳戳我哥的胳膊,朝门口努了努嘴。
     我家对面的那堵矮墙上坐着几个怀抱吉他唱歌的年轻人。我哥冲他们笑笑,问我:“我送你的那只口琴呢?”
     我知道我哥是在没话找话,他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不满,因为他对林宝宝的那种态度。我没有回答他。
     我经常在傍晚时分坐在那堵矮墙上吹口琴,我最喜欢吹的一支曲子是《友谊天长地久》,我喜欢这支曲子的歌词。
     我和我哥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饭,跟我爸爸一起坐在饭桌前等我们。
     我哥拉我坐下,冲我爸爸和我妈一笑:“刚才我们在林宝宝那边吃了点儿,不饿。”
     我妈说:“你以后还是不要去她那里了,那样不好……吃人家的嘴短。”
     我爸爸歪歪嘴想说什么,我妈瞪了他一眼:“咱家不出王老二那样的人。”
     王老二是王老八的爹,去世好多年了。老街上的老人们都知道,他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喜欢占女人的便宜。老辈人说,王老二性欲强,年轻的时候经常逛窑子,拉洋车赚的几个钱不够,就赊着,实在躲不过去,就赖账,经常被几个窑姐儿追着满街窜,多亏后来解放了,窑子铺关门,不然他会连自己的洋车都保不住。据说王老二裤裆里的那个家什比驴的还大,两把攥不过来。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跟他一起喝酒,有一次王老二说,张秃子你还别瞧不起我,别看你有功夫底子,但是比起下边那玩意儿的功夫来,你还差一大截,我二十啷当岁的时候能用它撅着半桶水绕场院跑三圈呢。我爷爷说,你身上的那点劲儿全走下边去了。王老二喝晕乎以后哼着小曲儿贴着墙根回家,我爷爷就低声骂,这哪里是个人?整个一个大“趴猪(种猪)”。王老二说我爷爷有功夫底子,这个不假,我爷爷经常在喝多了的时候比画两路拳脚,弄得院子里尘土飞扬。三哥他爹说我爷爷当年是条硬汉子,腰上别着枪的兵坐我爷爷的车不给钱都不行,不多,三拳就打“黏糊”了他,枪都来不及掏。我有些不相信,我亲眼看见王老八扒我家的房子,我爷爷蹲在墙根,蔫得像根鼻涕。
     见我哥不吭声,我爸爸说:“既然你不喜欢上班,我们也不勉强你,喜欢做点小买卖你就做,自个儿顺心就成。要不你还去街上卖糖炒栗子?
     现在政府也不怎么自己做生意了,交上地摊税,爱怎么炒你就怎么炒。”
     我哥说:“嗯,我还要摆摊儿炒栗子,不过我不亲自炒了,我要当那帮人的老板。”
     我妈说:“你爱当什么当什么,只要别跟人打架。你看你爷爷,跟人打了一辈子架,什么也落不着,临到老了还被人欺负。”
     我爸爸用胳膊肘拐了我妈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我哥,摸一把脸,讪讪地笑。
     我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胡同里很黑,像一个狭窄的煤窑,大街上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在晃。刚走到胡同口,林志扬骑着自行车来了,在我的面前猛地一捏刹车:“铁哥呢?”
     我指了指后面,林志扬朝胡同里张望一眼,回头说:“我姐姐又在家哭呢。”
     第三章 夜市激战21
     老街夜市最热闹的地方在火车站到小黄楼附近,整个街道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涨潮又退潮一般热闹。街道两旁或蹲或站了一帮一帮的小贩,脚底下摆放着自己叫卖的东西,什么都有。高档一些的是眼镜、打火机、皮鞋,低档一些的是袜子、裤头、鞋垫,甚至还有卖旧衣服的。
     几个抱着脸盆的汉子泥鳅一般来回出溜:“蹭油身上啦,蹭油身上啦——糖炒栗子!”
     林志扬拉了一个公鸡打鸣般嚷嚷的汉子一把:“棍子,王东他们来了没有?”
     棍子往大厕所那边努了努嘴:“都在那儿等着呢。扬哥要‘活动’,弟兄们哪个敢不来?”
     林志扬往大厕所那边瞅了两眼,拧一把棍子干瘪的脸:“躲远点儿,别溅了血在身上。”
     夜市对面以前是个戏台的地方在放电影,银幕下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
     扫一眼银幕上的画面,我知道那是在放印度电影《流浪者》,不觉笑了,都放一百遍了,难怪观众这么少。
     不过我觉得这个电影很好看,起码看五遍不会感到絮烦。电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法官拉贡纳特认为,好人的儿子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错判强盗的儿子扎卡有罪,扎卡越狱后真的成了强盗,他劫持了拉贡纳特的妻子,然后放了她。拉贡纳特怀疑妻子被强盗糟蹋了,赶走了她,她在大街上生了拉兹。拉兹在贫民窟长大,扎卡引诱他做了贼。拉兹在一次出狱后,遇上了童年时的女友丽达,二人相爱了。拉兹痛恨自己以往的生活,渴望以自己的劳动谋生。但是,扎卡继续逼迫他做小偷。拉兹忍无可忍,杀死了扎卡。当拉兹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法官拉贡纳特时,他的母亲惨死在街头。联想到自己苦难的身世,拉兹闯进拉贡纳特的住宅,企图刺死拉贡纳特。可是,他下不去手,反倒被拉贡纳特制服。拉贡纳特要杀死拉兹,丽达出现了……里面的一句台词让我感到震撼,扎卡对拉兹说:“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像我这样,一直干到死!”
     最让我着迷的是拉兹和丽达对爱情的坚贞。我发誓将来要娶一个能与我共度一生的女人为妻。
     我幻想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孩来跟我恋爱,像拉兹和丽达那样青梅竹马。可是找遍了整个老街,我也没发现属于我的“丽达”。
     也许赵娜就是我的“丽达”?扫一眼银幕上正在对着月亮唱歌的丽达,我的心又开始发痒。
     电影突然卡壳了,银幕白得刺眼。很多孩子闹嚷着在银幕上投影手形,兔子、青蛙、狗,其中的一个手枪手形让我的心动了一下,过几天我要请麻三给我做一把枪,以后没准儿能用得上。
     扒拉着人缝,我和林志扬走到了大厕所的旁边。林志扬把车子支好,搬下纸箱,冲我一点头:“你待在这儿,我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就过来。”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扫了赵娜家的窗户一眼,窗户关着,淡蓝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闪电般击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会做一些关于飞翔的梦,在梦里,我会从某个地方以蹬脚的方式起飞,然后舒展双臂,用蛙泳的姿势向天空缓慢游去,周围的空气就像水,我快乐地在天空中游泳。有时候我会在飞翔的时候遇见我故去的爷爷……
     我爷爷经常在喝多了酒的时候叹气,一声接一声,像猪哼哼,最后的那一句总是这样:唉,×你妈。
     酒后的爷爷有点儿大舌头,“×你妈”三个字说出来,是这样的发音:牵着马。
     小时候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时候,匪参谋长字正腔圆地嚷道:把虎搭着,牵着马!
     我总以为匪参谋长是在学我爷爷,可是他学得不像,他的“牵着马”不如我爷爷说得悲壮。
     这三个字很传染人,我时常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牵着马”,直到现在。
     老街人说我爷爷当年是硬汉,我不相信。我觉得硬汉是不会把“牵着马”三个字说得那样伤感、那样悲凉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在院子里挖了一个萝卜窖,他说,想要做条好汉,就必须练出一身好本事,练本事得先练轻功,想要练出轻功来,就得从窖子里往外跳,每天挖深一些,当你能从十几米深的窖子里跳出来的时候,你就变成燕子李三了。我没练,我太小了,整天玩,没时间练。等到长大一些,我爷爷就在胡同口的那棵法国梧桐上绑了一本书,让我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他说,你什么时候能把这本书打透,你的拳头就硬了,可以打死一头牛。这个任务很简单,我打,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可是我打了好几个月也没打碎几张纸,倒把自己的拳头打得起了一层老茧。我着急了,就偷偷用手去抠。我爷爷发现了,说,练武不能偷懒。我说,练这玩意儿太麻烦,有没有直接一招就把人打倒的?我爷爷说,那我教不了你,你跟着黄家老三练摔跤去吧。
     黄家老三以前是区摔跤队的教练,壮实得像只铁墩子,还喜欢打人,我没敢去找他。
     我去找了王老八,王老八说他曾经得过全市的散打冠军,功夫一流。
     后来我知道,王老八吹牛不上税,一吹,全老街刮大风,公牛母牛都不敢来老街。
     不过,我跟着王老八练那一年也不白练,棍子那样的癞汉子,我可以“照顾”他三个,门牙掉了都没机会捡。
     后来我还是跟着黄家老三练上了摔跤,吃了不少苦。
     有一年,街道上的人来找我爸爸,手里拿着我爷爷绑在树上的那本书。街道上的人走了以后,我爸爸就揍我,用笤帚疙瘩猛抡我的屁股。
     我爷爷说:“别打孩子了,那是我给他绑的书,我不知道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写的书。”我爸爸说:“咱们家出了个小反革命啊爹。”我爷爷说:“要不你打我,别打孩子。”我爸爸说:“爹你去街道上解释吧,我没脸去。”
     我爷爷就去了街道,回来的时候,翘着胡子直乐,哈,能把我怎样?老子是无产阶级,我孙子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不反革命。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见到那棵树,一见那棵树就摸屁股。
     后来林志扬和王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拉我去树下撒尿,得空就撒,直到把那棵树给淹死。
     林志扬说,我姐姐也帮忙撒过尿,一天两泡。
     我想象着林宝宝露着大屁股在树下撒尿的情景,心里直别扭。
     我这里正胡思乱想,我哥来了,搬起我脚下的纸箱子,往跟过来的林志扬怀里一杵:“你们去芥菜头那边。”
     林志扬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呲了呲牙:“铁哥,你优选离我们近一点儿。”
     我哥反手挥了挥,走到一棵树下,摸出烟,单手划着火柴,顺手把火柴盒丢到地下,用脚一碾,一把拽过了跟在他身后的三哥:“你们跟着扬扬,我没过去之前,你们先别跟人动手。”我捏了捏拳头,感觉很硬,似乎有汗水顺着指头缝滑了出来。
     “老二,去年你跟芥菜头他们打那一架,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
     林志扬问。
     “闭嘴……”我的脸一热,说不出话来了。
     “哈,我听斜眼儿说,当时你冲一个娘们儿吹口哨呢。”
     我的脸烫得厉害……这事儿是真的。
     那天我正蹲在大厕所门口看对面几个小姑娘跳绳,从公交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大姐,我觉得她扭腰摆臀,姿势很是撩人,就冲她吹了一声口哨。她火了,冲后面芥菜头带着的一群人暴吼一声:“你们瞎眼!”于是我就躺到了大厕所门口的尘土里。
     林志扬看出我默认了这事儿,哼唧道:“要不老街人都说,张大是个张飞,张二是个西门庆呢。”
     我想骂他,张不开嘴,就像被人给缝上了。
     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赵娜的身影,她站在阳光下,身上泛出淡黄色的光。
     戏台那边传来电影里拉兹的歌声,印度语不好懂,但我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我只爱你一个人
     骄傲的心被俘去了
     我又唱我又哭
     我的心神恍惚……
     过了大厕所,前面的人更多了,小黄楼尽头开阔地边的灯光扬场般洒向攒动的人流,像微风扫过麦穗。林志扬拉我站住,踮起脚,抻着脖子往对面打量了几眼,搂紧我的肩膀,小声说:“那帮孙子果然就在那边。咱们就在这里卖,吆喝的声音大一些,孙子们一会儿就过来了……”
     舔一下嘴唇,嗓音忽然有些颤抖:“咱们都听铁哥的,随他们折腾,关键时刻咱哥会出来的。三哥,把箱子放下,咱们这就开始……”猛提一口气,驴鸣般嚷上了:“卖袜子啦!南来的,北往的,美国的,日本的,是人都来看看啦——便宜,一律两毛五一双!”
     我帮三哥将箱子打开,一条一条地把袜子摆在箱子上,歪着脑袋看林志扬狼一般地嗥。
     三哥猴子似的团坐在地上,声音小得像蚊子:“袜子袜子,卖袜子……全面减价,跳楼,放血,外带不活了……”
     一个大姐挤进来,抓起一只袜子来回摩挲:“贵了贵了。能再便宜点儿吗?那边卖一双两毛呢。”
     林志扬说:“两毛就两毛,今天我们学雷锋了,处理完拉倒。”
     大姐刚挑了两双袜子,就被一条胳膊挡到了后面,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的家伙一指我的鼻子:“你的货?”
     好啊,这就来了!我的胸口一紧:“是,我的货。哥们儿来几双?”
     “你看我像个买袜子的吗?”长头发“噗”地将嘴巴上叼着的烟头吐到地上,斜着眼睛看我。
     “大哥,别这样啊……”林志扬挤了过来,“都是老街人,给个面子。”
     “你要什么面子?”长头发翻着眼珠扫了林志扬一眼,“少跟我提什么老街,老街算个屁。”
     “大哥不是老街人吧?”林志扬捏捏我的胳膊,语气轻快地说,“我是扬扬,就住附近。”
     “痒痒?”长头发冲后面摆了一下头,“哥,他说他痒痒了。”
     “痒痒那就是皮紧了,哥们儿来帮他松松。哟嗬,麻三儿也在这里嘛!怎么搞的?没有裤头兜着你了是不是……哟!我操,张二这不是?”芥菜头横着狗熊般壮实的身子晃过来,一把扯远三哥,硬硬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看什么看?不知道爷们儿在这里出摊儿还是怎么了?”我偏一下脑袋,胸膛有一种即将爆炸的感觉,浑身的血全涌到了拳头上:“芥菜头,我一直在找你……”嗓子突然就是一堵,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芥菜头后退一步,眼前出现一块空地,人群涌到了马路对面。
     三哥不见了,袜子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芥菜头侧着脑袋,伸出一根指头冲旁边勾了勾,一个光着膀子的胖子凑上来点着了他叼在嘴上的烟。芥菜头嘬两口烟,冲我偏了偏头:“来,跟我说说,你找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跟他废话,用脚划拉开脚下的箱子,捏紧拳头等他上来。
     林志扬刚喊了一声“别动手”,我就看见我哥从芥菜头那帮人的后面闪了出来。
     没等我看清楚,芥菜头连同他身边站着的几个人就倒麻袋一般跌倒了,那个胖子竟然跌到了对面的一个垃圾箱下。
     哥哥的动作异常迅速,我这里正愣神,他就揪着芥菜头的头发,拖死狗似的将他拖到了我们摆摊的地方。
     芥菜头像被割了气管的鸡一样扑腾几下,反着脑袋喊:“你是谁?是汉子就放开我,我跟你单挑!”
     我哥冷笑一声,松开手,看都不看他,抓过芥菜头那帮人带来的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提溜出一串袜子,在眼前来回晃。
     芥菜头似乎是被我哥旁若无人的气势给弄糊涂了,半跪在他的面前发傻。
     我哥用一个烧汽油的打火机点燃那串袜子,悠悠地摆动:“回去告诉牛二,以后他的货我全包了。”
     芥菜头好像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猛地往后倒退几步,撒腿就跑。
     被我哥打倒的那几个人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吃了蒙汗药似的呆望着我哥,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志扬扭着三哥的胳膊过来了,我哥冲那几个人一努嘴:“老三,麻烦你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三哥稍一迟疑,晃开林志扬,拉着“阔背”走了过去:“找死是不是?
     我麻三是老街人!”
     那帮人反应过来,互相一望,转身就跑。
     芥菜头突然舞动着一根棍子从侧面向我们这边撞了过来。我哥伸出胳膊把我们往后一拦,忽地跳了起来。我看见他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鸟,整个身子腾在芥菜头的头顶上,一只脚踩在芥菜头的胯骨上,一只胳膊蜷在他的脑袋上方……从我这个角度看,我哥的胳膊肘狠狠地砸进了芥菜头的脑袋。芥菜头一缩脖子,死人一般萎靡在地上,连一声哼都没有发出。我哥落地的姿势很硬朗,一条胳膊在上,一条胳膊在下,两腿稳稳地扎着马步。他保持这个姿势停在那里,斜着肩膀看那群刚刚又涌回来的芥菜头的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上唇。
     那群人被我哥的气势震住了,倒退几步,呼啦一下转过身,狂风般卷向了远处。
     我哥收起马步,抬脚掸了掸鞋面子,“砰”地吐在芥菜头的身上一口痰,冲我一摆头:“找个地方开导开导他。”
     我用脚勾了勾烂泥一般躺在地下的芥菜头:“起来,跟我走!”
     芥菜头像蛆那样蠕动了几下,像是要极力爬起来的样子。我摇摇头,反手揪着他乱草一样的头发,拖着就走。
     芥菜头的塑料凉鞋掉了一只,另一只穿着凉鞋的脚一路“呱嗒”,快板似的打他的脚后跟。
     看热闹的人群迟疑着往这边涌了一下,我赫然发现了一个令我心悸的影子——赵娜!
     赵娜跷着脚,站在一群姑娘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有一股凉气沿着脚后跟升到了头顶,她怎么也在这里?
     我提着一口气,扭过脑袋,耸起一边肩膀挡着脸,悄悄丢下芥菜头,退进了旁边的人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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