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世纪

    我用八个月的时间在灵山的森林中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住在孤绝的林中小屋，储备了足够的衣食用品)，断绝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由助手小萍用DV机作全程记录。我每月采集自己的胄经血涂染在不同种类样式的木石、树叶、花草之上，并根据农历节气时令记载这些痕迹的不同状态和微妙变化。如，今日白露：状似鱼弋，纹色浅雅，天机暗藏，风过后，似有歌，暗转……我使用化学的方法，用各种试剂对月经血的反应进行呈现；用物理的方法测量它的重量和流向。我力图从人类学、宇宙学、自然学、心理学、社会学、民俗学、逻辑学乃至经济军事法律等各个角度，从宏观到微观对之进行全方位立体的研究，再结合星相、奇门遁甲、易经、黄帝内经、塔罗牌、天干地支等，仔细勘算记录其温度湿度浓淡形状方位……月经期外的“行为”中我还做如下事情：
         首先我唱歌，这要根据天气星相状态湿度气味的不同而不同：有时是美声，通天入地近触神灵(部分为歌剧中的咏叹调)，有时是民族式，横过山峦扫荡寂寥；间或缀以灵歌、说唱之痕迹；更多时候摇滚(自己一会儿吉他一会儿打鼓)，与现在流行的一类有些相像，即用自己的发音器官竭力发出一切能发的声音：含混与惊叫夹杂，话语与乐音并置，哈欠与叹息同在，抽搐伴温柔，妖媚随狂野，与跳大神相类，但我自认是吸收了它的精华。渐渐发现自己的声音向娇嫩型性感逼进，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低沉磁哑来着，原本我更推崇这类声线的。现在自己的个性化摇滚就这样出现了：娇嫩怪异性感的发声，有点说唱乃至日本狂言剧之踪影，杂以印度音乐色彩，再辅之深广之美声；气息流动的声音，阻碍气流的声音，喘气、气喘及喘不上来气的声音……琳琅满目、百样杂陈，诸种方式组合的节奏与音素，每天随氛境的不同将之不断即兴制造下去。
         我还跳舞：先是芭蕾，因从小受训，所以先跳的部分古典正宗，与公主、天鹅有关；接着是傣舞、阿拉伯舞等；然后脱鞋光脚在空地上折腾现代及后后现代舞：弧形、斜边、钝角、绕转、抬俯、摔、爬、抖等，不断发现、突破肢体惯性的与程式，灵与形的飞游和出离；通常还会涉及太极、瑜伽和气功……也有很多时候声音与动作并行，效果非常。
         从七月底的大暑开始，经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至三月的春分结束，历夏秋冬春四季。这就是叫作《八个月的隔绝与痕迹》的“行为艺术”。
         西西每天要重复几个单调的动作以作为一天仪式的开始。根据月经的阴晴圆缺力图寻求一种规律的估证。她记录她的饮食消化运动祷告也记录她的呵欠与其他，一切都不可或缺。她带了各种玻璃试皿，对经血的各种化学反应、物理变化做了详尽的记录。西西计算天干地支、方位、信息，对环境进行全方位的嗅闻和溶入，她沉思静坐，思想空远，与神和万物交流；涉河图洛书、八卦、天象、星象、原始文字……记录八个月内天、地、人(自身)的变化。
         开始，寂寞是难以忍受的，即便有小萍和她的DV机。西西对着镜头说话，把它当成交流与反证自己存在的对象。她发表演讲，论述问题，汇报研究结果……后来她也把镜头掉转过来拍小萍，拍树木、草丛、山野河流、光线、季节、路过的松鼠、蝴蝶和鸟虫。在这漫长与世隔绝的日子，她靠镜头、日记来确认、盛载一切，包括思念、包括呼吸、包括存在。她和向东相约彼此每天写信，等八个月后将这些未寄出的信交给对方。这些步骤也算作行为艺术的一部分。
         再后来西西随环境一点点安静下来，她每天像古代高僧一样静坐，时间由短到长，声音与肢体的动作越来越少，内心却愈加安适了。
         第一次见到向东是在五年前的一次行为艺术party上，当时西西正与几个朋友边自助取食边聊天，忽然感到左侧有光，是照亮一切的那种，色橘黄，温暖。转过身来，是他，披着灿烂的灯光出现，就像太阳降临，他纷披飞舞的长发闪烁着星星的光彩，如电影中的慢镜，他向这儿飘然走来，一招一式都是传奇，好像耶稣。当时西西正将某种食物送向口腔的中途，他的出现使她的动作停顿了很多秒，世界一片空白。他走过来，裹挟着他的青春呼啸而来，“咔吧吧”呼呼作响。准确地说，西西和向东中了电，产生了强烈的物理化学反应，他与她都听到了彼此被电得“噼里啪啦”的声音：西西差点儿碰掉一个杯子，向东几乎摔了一跤。这时外在的一切都成为被虚掉的背景和声音，无论他与她的目光落在什么方位，心中的焦距都只对准对方，再也没有停止。两人如同站在一茫茫星球上，周围的人群消隐了，只有她，只有他，世界仿佛仅因为她、他而存在。
         几个行为艺术进行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墙已被凿穿了，西西和向东在相互凝视；墨汁泼完了，几绺墨还淋到俩人的头上，西西和向东在相互凝视；那个艺术家已脱光了衣服，在呈现深邃的哲学意味，西西和向东相互凝视……在行为艺术血雨腥风的背景下，西西与向东进行了一场在当今快餐时代罕见的古典式爱情。
         西西有恋爱恐惧症，曾有一个男艺术家追西西不成，当着她的面剁掉了他自己的一节小手指，西西受到刺激，很长时间都躲避情感，直到遇见向东。尽管有时他的激情几乎能将西西刮倒、吞没，但向东确是艺术圈中她见过的最有教养的男人。在这个惊悚艺术时代，作为艺术家的西西一度并不被人看好，西西的问题是过于文雅，她的身心深处停留着古典芭蕾的余韵，缺少这个时代艺术家流行的“狠”、“酷”。有一次展览的某作品是一个死人的手臂挂在空中，当那支暗皱的浸透防腐剂的胳膊，赫然呈现在西西的面前，加上天气炎热，西西竟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这让她想起那男艺术家的断指吧)，有的人以此认为她与一优秀的女艺术家尚有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