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花残月缺/周瘦鹃译文集

周瘦鹃是民国初年最有影响力的外国文学翻译家之一，本书即是他翻译的短篇小说结集。本书选材广泛，既包括他翻译的托尔斯泰的伦理小说《宁人负我》，也包括爱伦？坡的恐怖小说《心声》，更少不了周平素用力甚多的爱情小说如《无可奈何花落去》等。周瘦鹃的译文清雅动人，对于现在的读者具有较强吸引力。

周瘦鹃（一八九五―一九六八），名祖福，字国贤，祖籍安徽，生于上海。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曾在上海历任中华书局、《申报》、《新闻报》等单位的编辑和撰稿人，其间主编《申报》副刊达十馀年之久。还主编过《礼拜六》、《紫罗兰》、《半月》、《乐观月刊》等刊。一九四九年后，一边写作，一边从事园艺工作。著有《花花草草》、《花前琐记》、《花前续记》、《花木丛中》、《拈花集》等多种。

辑一  春
惩骄
鬼新娘
阿兄
未婚妻
亡妻的遗爱
无可奈何花落去
辑一  夏
游侠儿
奴爱
洪水
于飞乐
意外鸳鸯
美人之头
辑三  秋
欲
面包
复仇者
伞
欧梅夫人
伤心之父
这一番花残月缺
辑四  冬
杀
帷影
酷相思
薄命女
宁人负我
莲花出土记

    却说白根台来和白尔麦滑钵尔镇之间有一条路，两边荆棘为篱，编得密密的，便是兔子也钻不过去。圣老伦司节日的前一天，白根台来地主挨莱乔治山迭生骑着马慢慢地沿着那路走去，态度甚是安闲。头上戴着的帽子偏在一边，把手杖敲着马鞍前的撑杖，嘴里唱着诗翁劳白脱彭司的一支曲子，一边唱，一边笑，十分高兴。正在这当儿，猛可地瞧见前边不上几十步，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郎也在那里走。
     地主见了，喃喃自语道：“咦，好一个乖乖，出落得艳生生娇滴滴的，着实可人。只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从天上飞下来的呢，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刚才我分明不见这一个亭亭倩影，简直是一刹那间的事，好不奇怪。我也不必去管她，这样现现成成一个美人儿，为什么轻轻放过，快些儿去一通款曲，一亲芗泽，可也是一件韵事。”
     地主正在那里自言自语，那美人儿忽地轻回香颈，流波一盼，姗姗地走上前边一片高地白甘冈上去，冉冉而没。地主又说道：“哼哼，你想给小蛮靴底儿我瞧么，这里你可走不掉，我还要和你畅谈衷曲咧。”说着，即忙赶将上去，嘴里也不唱歌，心中只在那里想道：她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她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只是为什么踽踽独行，很使人不解。当下里就跃马赶上白甘冈，向前一望，哪里有什么美人儿？早已形销影灭，不知所往。
     地主又自语道：我再赶往前边瞧去。便加上一鞭，飞驰而前。不道转了好几个弯，依旧不见那美人儿。心想，她难道插着翅儿飞去么？我再追去，定要追到了她才罢。于是把鞭子乱鞭那马，飞似的向前追去。半路上却遇了他朋友密司脱?末茂苔。
     末茂苔高呼道：“哈罗，白根台来，追风逐电地往哪里去？”
     地主勒了马，答道：“我追一个女子。”
     末茂苔道：“你这样追去，想来那女子定能被你追到，除非她坐了上天去。”
     地主问道：“因为她已去得很远了么？”
     末茂苔道：“那女子到底向哪一条路上去的？”
     地主道：“便是这条路。”
     末茂苔不说什么，只呵呵大笑起来。
     地主忙问道：“我亲爱的先生，你笑什么？因为素来和她相识的么？”
     末茂苔笑着答道：“呵呵呵呵，我哪里认识她？白根台来，你和我说，她究竟是谁家的娇娃？”
     地主道：“我也正要把这个问你。你刚才所遇的女郎，究竟是谁家的娇娃？”
     末茂苔道：“白根台来，你痴咧。我一路走来，除了我一人以外，并不见半个人影，哪里遇见什么女郎？但这一里半之间，也并没旁的路呢。”
     地主咬着唇，面上现着猜疑之状，说道：“原是原是，这里唯有这一条路。这个我真莫名其妙了。先是我和她相去很近，瞧得个清清楚楚。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白罗衫子，头上戴着一顶矗着青色羽毛的青色花冠，玉颜上幂着一个青纱面幕，下幅披向左肩，垂在那杨柳腰下。像她这么一个天上安琪儿似的美人儿，路上的人哪一个不注目？你可是当真不和我闹玩笑，当真不曾遇见那美人儿么？”
     末茂苔道：“谁哄你来，我生平不肯扯谎的。如今何不再同我回到原路上去，或者再能遇见那美人，也说不定。等我往磨坊里喊了些麦，便能一同回镇去。”
     地主便同着他朋友走向原路去。
     那时夕阳初下，到处染成胭脂之色。地主满面现着心神不宁之状，絮絮地只和末茂苔讲那白罗衫子、青纱面幕的美人儿。两人走了一会儿，已到白甘冈上。说也奇怪，却见那美人儿又在这里，也向着前边走去。
     地主大呼道：“好啊好啊，那个乖乖又来了。”
     末茂苔忙问道：“怎么说？”
     地主道：“刚才所见的美人儿，依旧在这里。”
     末茂苔道：“我却没有瞧见。在哪里？在哪里？”
     地主道：“你天生的一副近视眼，自然瞧不见。她此刻正走上一块高地去，罗衣如雪，青纱如云，好一个可爱的人。凤兮凤兮，仙乎仙乎！”
     末茂苔道：“我们何不走到她前面去，瞧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两人匆匆走下白甘冈，正要到那高地上去，那美人儿忽又不见。两人便又加鞭飞奔到那高地的顶上，但见下边一条路弯弯曲曲，如同长蛇一般，路上哪里有半个人影？末茂苔呵呵大笑起来。地主咬着唇，面色惨白如死。
     末茂苔道：“呵呵，你还在那里做梦么？但这也不妨事，大家年少时候，心里总有一个幻想。白罗衫子咧，青纱面幕咧，花冠咧，杨柳腰咧，温馨心上，魂梦都适。只我还要问你，你所见的那个美人，穿着什么小蛮靴，黑色的呢，青色的呢，你可瞧见么？呵呵，我们再会吧。我瞧你立在这里，还恋恋不舍，想来要等那美人再出现咧。”说罢，跃马奔下那高地，往磨坊去了。
     白根台来呆呆地立在那里，痴想了一会儿，才轻转马头，慢慢地下去。一路上兀是想那不可思议的美人儿，嘴里也不唱歌，手中也不舞那手杖。走了一箭多路，又抬头来向后一望，却见那美人儿仍在原处，莲步姗姗地走上白甘冈去。那时正交八月，黄昏时风光甚是可爱。落日余光，微微带着蔷薇之色。照着那美人儿，更觉娇艳欲滴。
     白根台来情不自禁，高声喊她等着。只见美人儿扬了扬手，果然走得慢了一些。地主大喜过望，猛鞭着马，兜过了这高地，直到白甘冈下，举目一望，却见美人儿曼立冈巅，飘飘欲仙，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弯下杨柳腰肢，施了一礼，便亭亭而去，没入暮霭之中，但见那花冠上青色的羽毛临风微颤而已。
     白根台来飞似的赶到顶上，见四下里并没什么人影，不觉吃了一惊，从头顶颤到脚尖，没命地鞭着马儿，呼啦啦驰入白尔麦滑钵尔镇而去。到了镇中，便在一家名儿唤作“皇后之头”的酒店前下马，进去喊了些白兰地苏打水喝着，那白罗衫子青纱面幕的美人儿仿佛还在眼前乱晃。
     停了会儿，末茂苔来了，两下里就相对狂饮起来。一面讲着那美人儿，一个说没有，一个坚决说有，说得都面红耳赤，力竭声嘶，摩拳擦掌地几乎要用武起来。亏得末茂苔力自抑制，才平了白根台来的气，出了酒店。末茂苔又邀他朋友到他家里去，小住数天。
     那几天中，地主举止失常，说话也没有伦次，直好似中了魔术一般。回去时，一径赶到白甘冈，想一见美人儿玉容。无奈那美人儿总不出现。一连几天，仍是芳躅沉沉。地主心儿不死，每天薄暮时，依旧打叠精神，上白甘冈去，伏在从前美人儿立处，求上天垂怜，使他一见云英颜色。不论是天上神仙，地下鬼魅，他都不怕。从此一天一天地过去，朝朝暮暮，相思无极，后来竟生起病来，达克透劝他到别处去养疴，地主没奈何，便想往哀尔兰阿姊家里去。他阿姊是甲必丹白阳之妻，两口儿住在一所精雅的小屋之中，伉俪很笃。甲必丹的父母和七个阿妹却住在施各来司培厅中，相去倒还不远。当时听得这白根台来少年地主要到来，都很快意。那甲必丹的七个妹子，都待字闺中，居处无郎，一得了这个消息，顿时浓妆艳裹、珠围翠绕起来，朝晚忙着在玉镜台上、菱花镜里用功夫。七人各自打扮得袅袅婷婷，齐齐整整，等那少年郎君来射雀屏。偶闻外边有车辚辚、马萧萧的声音，那红楼纱窗里，便立时现出七个如花之面，当是那少年郎君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