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醒来

本书是青年作家叶城的一部非虚构散文集，全书分为两辑，第一辑“诉说与尘埃”，主要追溯作者成长过程中那些重要的人和事，饱含深情；第二辑“南方与碎片”，则主要记述了自己南下工作，在南方遇到的各种人的命运遭际，更加发人深思。叶城的写作兼顾了时代与个人，在抒情与叙事之间探索散文写作的各种可能性。

叶城，原名周锋，男，80后，自由撰稿人。生于安徽太湖，现居广州。作品散见于《天涯》《雨花》《草原》《星星》《名作欣赏》《山东文学》《奔流》《文学与人生》等中文期刊。部分作品被转载。现供职于某外资企业。

第一辑诉说与尘埃
来历不明
三个祖父之死
在颜色深处张望
食指伤
一条鱼，在夜里死去
过完一个冬天
第二辑南方及碎片
从新溪开始
从广州到台山
新洲是个岛
赞美与谎言没有距离
在南方醒来
对泰勒斯的猜想
一个外科医生的手术
湖水之外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正常

     来历不明 1 离开那个叫作彭家榜的村子时，我便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即使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这种想法也显得异常坚定。记得就在临行前夜，我躺在母亲用干稻草铺好的木架子床上彻夜未眠。总是希望天色瞬即就明亮起来，就像是端午节前，眼巴巴地盯着门前桃树上为数不多的那几个野桃子，巴不得它们在一夜之间就长得通红。我时不时地弓起身子，探头看向窗外，然后继续躺下。这样翻来覆去，铺在床板上的干稻草就发出沙沙的声音，里面像是有条蛇。也就在那一夜，我隐隐感到自己的生活即将被擦亮，即将走在一条迎接光芒的路上。所有的光都无遮蔽地照向我——亲切、温暖而又热烈。暗藏于心里多年的冲动，即将让我以奔跑或者飞奔的力量来挣脱这个贫穷、破旧、落后和吝啬的村子。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好事，它从此将从我的生活里淡去，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这样的离开明明是酝酿已久，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般让人自鸣得意，而真正到了那一天却又觉得有些突如其来。我的喜悦远超过母亲的担忧和伤感。这块住着我所有亲人并生养我十多年的地方，在离开时回落到我身上，而我竟然没有一丝的不舍与忧伤。相反，是一种重见天日的新生感让人亢奋。是的，在抱负与野心面前，一个放眼从东头就能望到西头的村子显得太单薄、太无力了。它会让我无所作为地去扛起那把冰冷的被父亲磨得锃亮的锄头，成为别人眼里没有出息的庄稼人。我不愿意接受这样子承父业的沿袭，急于摆脱一个泥腿子的身份和乡下人的土气，活在别人认为光鲜的世界里。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那个村子都带有不怀好意的厌恶。包括后来在南方生活的那些年，我从来不会与人聊及这段成长的经历。在所有填写身份资料和需要做介绍的场合，我都会有意模糊它，甚至直接隐去。时间久了，在周围人眼里我就逐渐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份变得可疑。 我讨厌农民的身份。这样的身份会让我的形象在外人眼里瞬间矮去一截，换来同情或者鄙夷的眼神，甚至对我的工作和爱情也会造成不可轻视的阻碍。我耻于提起它，像是死死藏着某个最阴毒的秘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认为已经把自己的言行安排得天衣无缝。过去的痕迹在我的生活里也消失殆尽。然而，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想法和行为是荒谬的。每次听到亲人嘴里吐出那些生硬而又土气的家乡话，以及与母亲交谈她时不时往里面塞入一些关于村里的现状时，我与它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我蓄意想要掩蔽的那段成长历程。我无法绕开它们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个人又如何能够绕开自己的成长去接受更为长远和体面的生活呢?它们的出现总是以大量而密集的细节打扰着我现在的生活，无法忽略和剥离。大段大段的影像在脑子里闪过时总是会让我变得不安。 都已经那么久远了。在时间长廊的幽深之处，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所留下的痕迹。往昔的一幕幕逐次掀开。翻覆的人事，过往的点滴，它们就像潮起后的浪花拍打着这样安静的夜晚。一切都明亮了，那个叫作彭家榜的村子。清晰可辨的轮廓，泾渭分明的脉络，一点一点地靠拢、复原，印在高傲的月光下，寂静中显得单调。一律朝南的青砖瓦房，高矮交错的屋檐，无数条由屋檐组成的小巷子。它们穿插整个村子，毫无规律，像人身上的脉络一样连通村子的各个器官——房屋、猪圈和牛栏。门前屋后皆是竹篱笆围起的菜园。两口池塘就像是村子的两只眼睛，并列两头，中间由一条浅窄的水沟相连。盛夏季节的清晨，成群的小鱼在水沟里从西头的池塘游向东面的池塘，吸吮新鲜的阳光。清澈见底的水中倒映蓝天白云和妖艳的柳枝。知了趴在树的很好，只要其中一只发出响亮的叫声，全村的知了就会跟着叫起来。螳螂在这些尖锐且浩荡的叫声里总是会迷失方向，竖起那锯齿般刚劲的前腿停在树干上。一颗老槐树扎在村子中间，春天的时候，串串白色小花像一朵朵悬浮的云儿。一阵风起，满天满地都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味。秋天，村子四周那远无边际的稻田，随风翻滚无垠的金浪。那壮烈的、耀眼夺目的金黄，让人无从逃离，整个村子被它映照得通亮。而我极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季节里，那种发了疯似的劳作，那无法望到尽头的水稻，他一下子就将我弱小的身子淹沿。 ……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