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妮的拼图世界

    你是否注意过，电影中全家人默不作声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孩子与父母之间缺乏交流——通常是在饭桌上，只听见叉子碰碗碟的声音。不过我们家并非如此。虽然没有共同语言，妈妈却喋喋不休。或许她在刻意伪装吧。听听她都说些什么：“今天的银莲花可新鲜了，至少提前了三周，我猜是从中美洲国家运来的。
    这可值不少钱呢，不过我不会卖掉，这些花实在太美了，好像长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长又翘的眼睫毛，有些花瓣的颜色只有鱼才会有。对了，有些嫩叶还带着穗，就像给花儿装饰了一匹有褶的领子。” “牙膏能要了命。”我插嘴道。
    又是一片沉默。我成功地使所有人安静下来。妈妈能唠叨许久，但她总要歇歇气，只要她一停下来，我就插嘴。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她很终还是发问了。
    “包装上写的。” “依我看，得吞下一整管牙膏才能要命吧。”梅尔说道。
    “他说得没错。”妈妈随声附和。
    “中世纪的人根本不用牙膏。”梅尔一本正经地上起了中世纪历史课。“伊丽莎白女王首先用石榴汁刷牙，她从不在画师面前露齿而笑，因为她基本上不剩什么牙了。” “太不可思议了。”妈妈惊叹。
    “这上面又没说必须吞下一整管，而是说‘如果超出正常用量……’ 也就大约两英寸。” “你不会也因此不刷牙吧。” 我明白妈妈话中“也”的含义，之前我宣布不再使用银器与瓷器。现在我吃饭全改用一次性餐具。更多的还在后头。
    两个月前，三月二十四号，爸爸去世了，当时离我的生日只有一周。他住在八个街区之外，我常常在周三放学后去看他。
    “嘿，爸爸，是我。” 没人回应。爸爸不可能忘记周三是属于我们的时间，虽然偶尔有事外出，但他一定会赶回来。我把外套和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
    沙发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爸爸常看的杂志：(新闻周刊>、<时代>、<精细木工》、《康泰纳仕旅游者》。“他的生活就像个大学生似的。”妈妈和朋友瑞秋通电话时如此说道。虽然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爸爸保证不是这样的人，他喜欢杂物，在其他人眼里毫无用处的废品，他却视若珍宝。
    我们住在纽约哈德森格林区，周四是装运废品的日子，所以每周三晚上爸爸和我都会去路边淘货。“我们都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对吧，弗兰妮？”沙发是捡来的。这张被人扔掉的竹沙发完好无损，只是扶手上有几道刮痕。咖啡桌是一个破旧的带锁蓝色大铁箱，有些年头了，锁已经锈了。客厅角落里放着一把无弦的吉他，微微有些变形。“瞧瞧这形状，弗兰妮。这就是天气的魔力。”其他杂物数不胜数——一只玩具娃娃的胳膊、几张大的多米诺骨牌、一台绿塑料壳的破旧收音机、一个破裂的印有商标的闹钟、一部老式黑色电话，还带着拨号盘和指孔。爸爸说：“用途的外衣下隐藏的是艺术的模样。”这需要敏锐的观察力，需要至少一分钟的思考时间。这- 些零碎的东西全是我们从一大堆废物里淘回来的，就像寻宝一样。
    收集的每一样东西我们都倍加欣赏，可惜妈妈看了却直摇头。“有人爱不释手，有人疑惑摇头。”这句话虽然不是《圣经》里的，却是真理。
    那天下午，我走进厨房，只见料理台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牛奶。
    爸爸常常丢三落四，忘记收拾东西，我也有这个毛病。我把牛奶放进冰箱，尽量不往盒子里看。爸爸从不会密封，似乎从没听过有保鲜膜这种东西。如果吃意大利面，他会把剩下的倒在碗里，不加盖，直接放进冰箱。可想而知，食物都长毛了，颜色也变得怪怪的。
    冰箱里只有爸爸为我准备的冰淇淋，除此之外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与妈妈的冰箱不同，爸爸的冰箱不能自动除霜，于是冰箱仿佛进入了冰河时代。我砸开冰块，取出一个冰淇淋，美滋滋地吃完后，整理了凌乱的沙发，这才坐下来做功课。先是英语作业，读三十页小说《蝇王》；然后是美国历史，读三十五页，之后回答内战的问题。我一边做作业，一边施展很爱的本领：读五分钟书，做五分钟白日梦，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光。“观察阳光，弗兰妮。”除了他之外，天底下还有哪个爸爸会让孩子呆呆地坐着观察阳光呢。难怪他是个精灵古怪、世间少有的爸爸。曾经是。曾经是。
    房间的窗户朝南。那天天气晴朗、微风习习，下午三点半时，温暖的午后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木，点点明亮的白光像碎纸屑一样撤在地板上。“光是有趣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对吗，弗兰妮？”一缕阳光略去了咖啡桌的一角，刚好把它砍掉。我注视着中景，羽毛状的灰尘在光束中翩翩起舞。
    避开阳光，我吃完了冰漠淋，又拿出一小罐坚果和葡萄干。先吃一个腰果，同时吃一个杏仁和葡萄干，再吃腰果，再吃杏仁和葡萄干，吃得不亦乐乎的我拿起电话，打给珍娜。
    珍娜和我是在水塘公园认识的。当时乔丹·肯勒用铁铲打她的脑袋，我见状将他一把推倒。珍娜和我都不记得了，可我们的妈妈还念念不忘。当时我们只有三岁，从幼儿园开始就一起上学，但是不同班。五年级时老师觉得我们俩形影不离，于是六年级时把我们分开了。如今我们都上九年级了，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但是上学前、午饭时、放学后总能见到我们俩相伴而行的身影。
    其实我们一点儿也不像。先说外表。我有一头暗棕色的及肩卷发，凡是商场能买到的护发品，我都试过了，可头发还是不听话地卷翘着。珍娜甚至试过用熨斗把头发烫直。确有其事。我把头搁在熨衣板上，她将熨斗调至化纤衣物的温度档，开始熨我的头发。
    一分钟后她不得不停卞来，因为：(一)我俩忍俊不禁；(二)我的头发居然发出了咝咝声。因此珍娜送给我“疯女人”的外号。广告里光鲜亮丽的模特或女演员总是甩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嘴里说着：“我用的是某某牌洗发水。”头发飘舞，不经意问遮住一只眼睛，用手拨弄头发，或向后仰头，头发又遮住了另一只眼睛。她边扭臀边走得摇曳生姿，头发随之飘荡，好似在跳舞，一副性感又温柔的模样。可是我的头发既不能飘荡，又不能跳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