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文丛:卡夫卡谜题/新民说

张锐锋在表达上属于那种卡夫卡式的作家，意欲穷尽世界的可能性。同样而异质的个人处境和面向，无疑使他大大拓展了表达的体量和重量，却有着同样的锐度。

《卡夫卡谜题》是张锐锋从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集、日记选、绘画作品集的相关作品中用他独特、生动、纯粹的新散文语言，触摸到卡夫卡思想、生命本质的一种深邃解读。书稿由87篇散文构成，包括《榆树》《朋友》《手稿》《卡夫卡的讲述》《乘客》《发现》《譬喻》《猎人》《细节》《链条》《仆人和主人》……

张锐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
主要著作有《幽火》《被炉火照彻》《皱纹》《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祖先的深度》《河流》《月亮》等20余部。曾获大家?红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

1．榆树
2．朋友
3．手稿
4．机器
5．卡夫卡的讲述
6．乘客
7．发现
8．路上
9．阴影
10．义务
11．譬喻
12．恐惧
13．真与假
14．演戏
15．猎人
16．等待的背面
17．秋天
18．天空
19．三个世界
20．踌躇
21．无奈的挣扎
22．记忆的误差
23．另一面
24．尾巴
25．将军
26．伤口
27．工作的理由
28．共同点
29．否定
30．细节
31．道路
32．信使
33．消遣
34．漂
35．苔藓
36．下与上
37．暗道
38．链条
39．虚无
40．形象
41．定格
42．定义
43．口渴
44．离开这儿
45．小商店
46．旅馆
47．畏惧与痛恨
48．集会
49．说和做
50．烽火台
51．权力的来源
52．独特性
53．奇怪的动物
54．慢的，更慢的
55．刀子和面包
56．迷途
57．答复
58．赢和输
59．仆人和主人
60．理智
61．去哪儿
62．玩具
63．金色的车子
64．树林
65．实力
66．出门
67．崩塌
68．低头
69．鞭子
70．睡眠
71．杂技
72．婚礼
73．赌博
74．献祭
75．报时钟
76．喝酒
77．被告
78．散步
79．真话
80．分手
81．胜利者
82．摆脱
83．愿望
84．噪声
85．陌生的
86．晴朗的日子
87．怪兽

    1．榆树
     在童年时代，我曾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观察一棵榆树的变化。一些无意之间的发现，令人震惊。经过漫漫长冬，寒春来到的时候，树上的白雪还没有接近消融，一些高处的树权上，若隐若现之间残留了一层发亮的东西，好像打开的烟盒露出的锡箔纸的反光。每一天似乎都一样，仍然是冷风在密集的树枝之间穿越，发出飒飒的声响，就像武打电影中武林高手在空中飞舞的余音，轻盈的脚步仅仅踏着清风，仿佛暗中长上了翅膀。我想，从树枝之间穿过的一定不会是空洞的风，而是不断有一种实体、一种看不见的形象，匆忙地赶赴一场盛宴。不然，树木为什么总是沙沙沙地作响，并且摇动不停？
     一个是看得见的世界，另一个是看不见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好像重叠在一起，互相扰动。乌鸦穿着黑色的夜礼服，神色严峻地出现了，麻雀们不断从树的低端俯冲到地上，似乎找到了什么，一边东张西望地搜寻，一边用褐色的短喙啄食着什么。或者，它暗示着这并不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地上从来都拥有吃不完的口粮。可在我看来，地上什么也没有，它们来得太早了，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事情可做。
     院墙后面的几棵榆树，不论怎样摇动，也不会挪动地方。它们的生活实际上处于静止状态，好像用这种方式和永恒对峙。有那么一刻，一只麻雀一直跳到我的面前，突然站住了。它发现了我，发现了一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屋檐下看着什么。它的眼睛盯住我，就像我拿走了它的什么东西。我感到细小的光线从两只小小的眼睛中直射出来，让我在寒风中感到一点点儿温暖。它要做什么？或者，它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要对我说出来。
     可是它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它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背景，一堵土墙和高出土墙的几棵大榆树。风仍然吹着，大树轻轻晃动。小小的麻雀身上的羽毛有时被吹得立起，背后的力量几乎要将它推动了。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它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整个背景变得模糊了――也许是榆树的晃动搅动了视线，也许是面前小小的眼睛代表了某种意志，也许是世界的晃动使得万物部突然静止了，万物一体的永恒在两束细细的孤独的光线照耀下，突然闪现，时空苍茫。
     2．朋友
     一个美洲小说家在阅读英国诗人布朗宁在1986年发表的长诗《疑虑》时，从中发现了难以理解的谜题。一个人有一位朋友，也可能是觉得有这样一位朋友，但一直未能见面。他们之间毫无交往，只是在别人那里获得关于这个朋友的一些高尚的传说，并阅读过他的亲笔信件。有人对这个人的行为提出怀疑，笔迹专家检验了信件，得出了这些信件乃是伪造的结论。这个人的存在就成为谜团――诗的结尾问道：难道这位朋友是上帝？ 一些人从来都生活在传说中，但传说并非虚幻。奥地利作家穆齐尔写过一篇名叫《棺材盖》的短文，记叙了他的一次偶然的发现。在罗马平秋山丘深处的一个地方，灌木丛中露天停放着两个由不太贵重的石材制作的棺材盖。棺材盖上纵向雕刻着一对夫妇，这是这对夫妇为了最后的纪念让人雕刻的。穆齐尔认为，人们在罗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棺材盖，在任何博物馆和教堂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棺材盖，它们都不会给人以像在这里、在树下这样的感觉。“在这里，人物看起来就像伸展着躺在一块土地上，刚刚从一次小憩中醒来，这次小憩持续了两千年”“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互相注视着。只缺一个装着奶酪、水果和红酒的篮子放在他们中间了”。
     多么美好的想象，多么激动人心的爱情。一对死去的夫妇，一块石材制作的棺材盖，一幅雕刻着他们肖像的图画，使得从前的一切保存下来。他们是谁？曾经在哪里生活？或者，这对夫妇怎样相识，怎样建立了如此令人感动的爱情？似乎全部答案都已铭刻到了石头里，在那些石头的分子中传递，隐藏于一个稳定的化学方程式中。
     事实上，无论是过去多少年前的事情，仍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并不仅仅是现在，它包含了过去和未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几乎不存在――此时此刻不过是一瞬间，它很快飞逝，很快就投入另一时刻的怀抱。漫长的过去，终于用稳定的脚印，刻下了一个个现在的形状，让我们觉得时间从来就在那里，在我们的视线里。穆齐尔描写道：“女人梳着一种带小卷儿的发型――她马上就会整理一下这头发了，按照她人睡前的近期新时尚。他们互相微笑，长久的，非常长久。你把目光移开了，他们却依然还在无尽无休地互相微笑。”他为这样的生活场景在石头棺材盖上的再现，感到无限惊奇，一个完美的爱情事件，从千百年前出发，一直来到山间的荒野，也许仅仅是为了在今天与你的目光获得短暂的对视，以便告诉你从前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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