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夏至已经过了。气温呈一条波折向上的曲线,愈发陡峭起来。衡山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经成了阴。陈秀楠穿了一条藕合色波点连身裙,慢悠悠穿过向晚时分犹带燥热的风,掠过从各座写字楼流泻而出掀起下班高峰的车水人流,拂过街边花坛里不知名黄色小花的淡淡清香,走向那个陌生的目的地———一家坐落在庭院深处的茶室。已经是吃晚饭的点了,把她约在茶室里算怎么回事。陈秀楠一边想着,一边数着门牌号码摸索进茶室里边。穿着中式旗袍的服务员小妹将她领到一个包厢里靠窗的位置,冷淡地请她落座,在她面前放上一本褐色缎面茶水单,掀开帘子就走了。水晶帘子乱晃一阵,也就静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灯还没有开,房间里很暗,紫檀色的中式家具发出幽暗的光。窗外是一面爬满了爬山虎的墙,墙角有一株栀子花,开了好几枝,花香浓郁得直往鼻子里钻,把她身上的香水味全盖过了。她转过头来,目光透过帘子, 在晦暗的走廊上停顿了片刻。他还没有来。他会来吗? 她忍不住想。不会又是一个恶作剧吧? 想到这里,她低头拿出手机,看三天前那条短信: “秀楠”———他叫她“秀楠”——— “你好吗? 好久不见,希望有机会见你一面。”然后下面是十分详细具体的时间和地址, 落款是“老同学”。她看着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想不起有哪一位“老同学”会这么惦念她。她笑笑不予理睬。可是今天中午,这个号码又发过来一条短信:“今晚请务必赏光,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下面又把时间、地址重复了一遍。她索性想,来吧,来了好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一开始, 她就断定对方一定是男的。她放下手机,盯着对面那只空空的官帽扶手椅子,发起呆来。包厢四周都是镂空雕花的门窗, 隐隐地传来说话声、笑声、吃完茶杯子落进杯碟里的碰撞声,然后一切又复归平静。已经过了吃下午茶的辰光,晚上吃茶打牌还为时尚早,此刻是一个空当。人少,安静,静得像整座黑黢黢的茶室里只剩她一个顾客似的。外面爬山虎上的半壁金红色夕阳慢慢移了开去。栀子花的香气渐渐闻不到了,大概是她的鼻子已经习惯了。她坐下其实才不过一刻钟, 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几个日夜似的。她忽然后悔起来。一定是个恶作剧,不会错的了。这样的恶作剧她碰到的还少吗? 高二那会儿…… 她把包从身后拿过来,放到膝盖上,把手机放进去,看到身上这件新的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里沉下去,像纸一样发了黄。忽然帘子一阵乱响, 有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来晚了。”影子一移,已经走到她对面。服务员小妹跟着进来,开了灯,黄色的柔和的灯光从头顶泻落,照亮了他的脸。陈秀楠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坐下,看着她微笑。那笑是友善的,谦卑的,像旧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怀旧金曲,带着追忆似水流年的温和亲切,让人难以拒绝。“你好吗?”他问。陈秀楠不语。他有些尴尬地翻开面前的茶水单,“你想喝什么?”他问。陈秀楠还是不语。“普洱茶好吗? 天热了, 喝普洱轻身。” 他说着, 抬头看她,征询意见, 只见陈秀楠怔怔地看着他, 眼角有窗外的余晖,血红的。她终于把视线移开了。面前的琥珀色茶水已经凉了。陈秀楠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像灰尘一样落在桌面上,拂拭不去。张旭无措起来。他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这么多年过去,难道她还…… 他抬起眼来, 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 滑下来,到她颈部的丝巾,然后又飞速地像一只慌张的小虫子一般逃开。“你别误会,我就是想,就是想……” 张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包厢里的空调怎么不开呢,闷热得让他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他又看一眼她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间请你吃茶么? 就是怕你见了我,吃不下饭。”陈秀楠听了,微微一动,但是眼睛仍没有离开桌面。小妹进来添了一回水。“你好吗?”她突然开口问道。张旭一怔,随即脸上浮起一阵轻松的笑。笑过,脸上的法令纹又垂了下来,像枯萎了的草叶子,“不好。”他回答。陈秀楠抬头看他,带着探询的意味。“我离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哦。”她应着,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拿起杯子吃了一口茶。“你呢,你都好吗?”张旭也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她问道。“嗯? 哦。”张旭反应过来,道,“上个月。”她看向窗外,墙角下的路灯亮了一盏,在爬山虎上打出一个椭圆形的光晕。“怎么想起来找我?”她问道。张旭看着她的侧脸道:“不知道,就是有突然想起来,特别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希望你过得比我好,真的。”他尽量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可是心里还是不免轻轻地打起鼓来。她半晌没有作声。到了后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脸看着他道:“你以前,不会这样想的吧?”张旭呆了一呆,极缓慢地点了点头。“现在,你见过我了。我可以走了吗?”她说着,站起来。张旭也跟着站起来,一路默默地送她到门口。“再见。”“再见!”他看着她走进夜色里。那穿着连衣裙的苗条的背影,忽然让他想到高中教语文的王老师……他用力搓了搓脸,转身进去结了账, 这才发现其实这次见面, 他仍旧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