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水滴

《金色水滴（张洁美文）》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洁的散文作品集。
《金色水滴（张洁美文）》收录了《风吹过去》、《水边的记忆》、《跨越》、《飞翔》、《漫游》、《擦肩而过》、《有个女孩》、《总有一天》、《轻盈的气息》等作品。

金色水滴
跨越
飞翔
漫游
擦肩而过
风吹过去
生命的印迹
有个女孩
总有一天
轻盈的气息
水边的记忆

    跨越
     为什么去小卖部买东西总是在黄昏时分呢？
     户外一片灰暗。天空低低的，好像要贴到屋顶上。有些窗口亮起橘红色的灯光。老榆树变成了黑乎乎的影子。只过了一小会，鸟雀喧嚷的枝桠间就只剩下零落的声音。
     酱油没有了，糖罐空了，酒瓶里也没有烧菜要用的酒……妈妈总是在烧晚饭的时候发现或者想到这些。
     我们早上不用这些东西。中午，我们都在学校的食堂里吃午饭。除了休息日，白天我们家通常没有人。只有傍晚回到家，开始做晚饭了，才会关照装调味品的瓶瓶罐罐。当然，每天也只有这时候，我们才有时间去小卖部买东西。
     朝我们住的房屋背后走，去往小卖部。
     先是经过一条小河。
     夏天的时候，会有人在河里游泳。
     平时，也会突然听到一阵鱼腾跃的声响。运气好的话，隐隐约约能看到鱼的影子。它跃出水面，迅疾在空中伸卷身子，啪的一声落下，没入水中。我常常猜测，它是不是一个人鱼公主。走几步，我就回头看一下，希望河边正站着一位人鱼公主。
     冬天，柳树光秃秃地伫立在河边。四处清冷的样子，但是河水格外安静。白天，看得到它随风起着涟漪。柳树好似枯干的枝条有别样的风骨。小河依然很美。
     接下来，走到林骏安家的门前。
     林骏安的奶奶会叫住我。她刚剥好一大碗蚕豆。她忙不迭抓过一张报纸，分出一半剥好的蚕豆给我，让我拿回家给妈妈炒熟了吃。蚕豆泛着翡翠绿的光，散发出蚕豆刚采摘下时特有的豆青味。
     奶奶有时也给我红皮小花生米。她自己炒的花生米裹着玫瑰红色的外衣，好香。奶奶把我衣服上的两个小口袋都装得鼓鼓的。
     林骏安不在家。他是海军，在遥远的海边站岗放哨。他身穿海军服的照片挂在屋里。
     走过一个水井亭子，很快就看见一排宝塔花挺拔地站立在墙边，像小小的树。夏天，宝塔花盛开粉红色的花。那是阿梅姐姐种的。
     紧挨宝塔花的房屋就是阿梅姐姐家。
     阿梅姐姐耳朵听不见，但是阿梅姐姐会做无数的事情。她饲养的兔子最干净。她烧的红烧肉优选吃。她给我织过一件毛线背心，特意在胸前钩出一只猫咪，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像是一只真的猫咪。我特别喜欢穿这件毛线背心。
     阿梅姐姐看见人总是笑嘻嘻的。我看见她的笑脸心里喜欢，所以我看到她或者想到要见着她了，就总是笑嘻嘻的。 再往前，拐个弯，一溜房屋连着一条细长的路，小卖部就在中间的位置。
     细长的路的另一边是水沟，深深的，宽宽的，总是积了一半高的水，有时还哗啦哗啦流淌。在小卖部的墙边，路陷下去，断裂出一个大缺口，水沟里的水漫进来。
     他们为什么不把它填上？我觉得好奇怪。黄昏、时分，小卖部的门灯散着惨淡的光。屋子里灯光昏暗，黑影匍匐在各处。我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走进了妖怪店。
     我很怕这个缺口。
     我总觉得自己在跨越时会掉下去。
     我不想去小卖部买东西。
     可是，妈妈总对我说：“妹妹，来，帮个忙。”
     很多年过去了。我跟妈妈说起那个缺口。我说，每回我都觉得自己将掉下去。我感觉自己滚到了水沟里，在黄昏人们窝在家里做晚饭的时候，被传说的水怪抓去，或者跟着流淌的水去不知道什么地方，妈妈会找不到我。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妈妈说，“你告诉我，我就不叫你去小卖部了。”
     很多年前，我没有对妈妈说起过那个缺口。
     因为我很想去小卖部打酱油，买火柴，像个大孩子，像个大人。
     因为别人都跨过去了。
     元军、天一和小莉比我小，我知道他们也跨过去了。从来没有人说起那个缺口，更没有人说过害怕。我才不要做胆小鬼。
     可是每次走过去，走过来，我总是很怕很怕。
     每次，从小卖部买完东西，从缺口上又顺利跨了回来，我总是舒一大口气。
     下次，我的心又会抽紧。
     现在，假如我还是那时候那么大，我还是不会对妈妈说，一定是这样。
     每次我总对自己说：“我跨过了呀！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我要跨过去！
     每次我都跨过去了。从来没有掉下去，没有被水怪抓去，没有跟着流水去妈妈找不到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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