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林庄园

约翰·班维尔的小说是如此精美，以至于你会觉得它们不是被写出来的，而是被雕刻出来的。事实上他的写作速度也的确与雕刻差不多：在一次访谈中，他承认每天只能写两百字。我们对于班维尔作品的阅读往往也是缓慢的，但那并非是由于叙事沉闷或语句晦涩，那是一种沉溺、从容，甚至有点慵懒的缓慢，那种缓慢令人享受，让人着迷。在《桦林庄园》中，加布里埃尔流浪归来，重返荒凉破败的家族庄园，也重返回忆中的初恋和秘密……这是典型的约翰·班维尔，以一种苍凉的回忆口吻娓娓道来：过去穿越时空，照亮了现在――就像一束古老的光。

约翰·班维尔，1945年出生于爱尔兰的威斯福德。1970年出版靠前本小说《朗·莱金》。其作品有《夜卵》《白桦林》《哥白尼博士》（1976年布莱纪念奖获奖作品）《开普勒》（1981年卫报小说奖获奖作品）《牛顿书信》《梅菲丝特》《证词》（入围1989年布奖提名，1989年吉尼斯·皮特航空奖获奖做）《幽灵》《雅典娜》《无法企及》《蚀》《裹尸布》《海》（2005年英国布奖获奖作品）。现居于都柏林。

第一部 亡灵书
第二部 天空与天使
第三部 墨丘利
译后记

    我在，故我思。仿佛这是必然。在这座无法无天①的大房子里，我花了许多个夜晚，仔细梳理自己的记忆，轻触它们，就像一个虚弱不举的风流浪子轻触旧日情信，在积尘味中嗅探紫罗兰的余香。其中有些记忆由陌生的语言写就，我无从理解，如要为之冠以标题，可以称作往昔生活的序幕。这些记忆讲述了桦林庄园的兴衰起伏，还有我和萨巴捷在很后一战中扮演的角色――所有的一切。即使其中意味难以言表，我仍想在此完整写下这个故事。
    我的名字叫加布里埃尔？戈德金。我感觉自己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这一点只会对我有好处。我发疯了吗，又开始了，还像这样？我已见识过许多可怕的事情。老天爷允许我存活下来，讲述这些经历，这让我惊叹不已。真是疯了。
    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思绪都是回忆，既然如此，在我的往昔岁月尚未降临，仍在未来等待之际――比如，当我栖身于那座子宫之中，在那腔昏暗的红色羊水里游动时――我都做了些什么昵？征兆残存。日暮时分，从远山外经常传来一阵悸动的声响，仿佛是他们交合时小腹相撞发出的回音，细微的差错--已在他们中间形成，他们对此却未加留神。这不算什么。在我的人生中，我已经两次踏入同一条河。当我打开湖畔避暑小屋的窗板时，一小块扁平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在戈德金奶奶爆炸后留下的那片环状焦痕上颤动。猪猡拱出了深埋在污泥中的松露――这些不同寻常的时刻，一定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开始清理这座房子了。不是因为它需要修缮，不是。我清走了破碎的玻璃，枯萎的花朵，还有其他那些无可名状的事物。你也许会以为我盼望有客人造访，这简直是笑话。我无法为自己的劳作找出一个坚实的理由，但我猜想，理由肯定存在，就埋藏在什么地方。在这段漫长的三伏天里，它赋予了我具体可做的事情。夜间，我伏案写作，天狼星在冰冷的死寂中冉冉升起。往昔在我的四周盘桓，蓄势待发。我想象一支利箭刺透黑暗，破空鸣响。
    我返回这里时正值春季。那是一个明净而绿意盎然的清晨，天气寒冷，阳光灿烂。大车上的口袋湿漉漉的，那股味道残留在我的身上，还有拉车马匹的气味也是。那些巨大而驽钝的棕色畜生一路踏步前行，用蹄子扒拉着路面，引颈昂首，双眸闪亮。林中，叶片熠熠生辉，纱巾般的薄雾在枝杈问缓缓飘动。我俯瞰着破损的喷泉，还有去年沉积在那塘死水中的落叶。窗户上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线，阴影与阳光洒满花园。一只鸟儿突然啼鸣起来，嗓音尖锐。我下方的水塘，恍若一只小碗，青空映衬其上。一朵洁白的流云，缓缓地滑入这只蓝色的天碗。
    藏书室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书籍靠墙排列，积满灰尘，很南端是那扇白色的法式落地窗，面向草坪，直望树林，流露出一丝欢悦的气息。那天，乌鸫在窗外的草地上觅食，还有画眉也是，这些狂热的小生灵啊，它们发出战斗般的呜叫声，与其身量相比，气势大不了多少。空气中弥漫着鲁冰花的芬芳，隐约之间，还有一丝海的味道。一扇扇窗玻璃粉身碎骨，凋萎的树叶散落在地毯上。楔形的玻璃碎片中，映现出一小块风格死板的蔚蓝天空。椅子横卧在地，静止不动。所有这些事物，都在佯装死去。我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瞰湖泊和田野，一直望向遥远的大海。多么湛蓝的海水，多么金黄的太阳啊！一只蝴蝶翩然飞过花园。我努力想捕捉到那对笨拙的翅膀扑扇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我的双拳湿漉漉的，上面满是泪水。我不是在为那些亡灵哭泣。多亏他们身上那臭名昭著的恶毒秉性，我很容易将这些人抛在脑后。我为之而哭的，是那个曾经存留于此、而今已然消失的所在。为了桦林庄园。
    我们自以为能还原记忆的真实面貌，可实际上，我们带进未来的全是记忆的碎片，它们重塑起一段全然虚幻的往昔岁月。我们见证的靠前场死亡，将永远是走廊上传来的窃窃私语和昏黑的房间里一座停摆的时钟；终结的爱情，永远是茶托里的两根烟蒂和一扇正在关闭的白色房门。旅途中，我时常梦见这座房子，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现在，即使我正站在它的废墟之上，它却拒绝变得真实起来。我梦见的并不是桦林庄园，而是关于桦林庄园的梦，用点点滴滴的记忆丝缕编织而成。在许多个明亮的夏日清晨，房内充盈着一股转瞬即逝、静谧无声的悬疑气氛，各种玩具和茶杯都像前天夜里那样摆放着，却又与以往接近不同。傍晚，一只受惊的黑水鸡划过湖面，整道风景仿佛裂为两半。风起东方，烟囱浅吟低唱。这些事物，这些玛德莱娜蛋糕①，我把它们重新聚拢，与记忆中的印象进行比较，再把它们加入记忆的马赛拼图中，就像考古学家为一个埋于地下的帝国绘制版图。它依然在躲避我，那个自在之物②，直到我冒险进入阁楼和地窖，我很心爱的故地，被遗忘的角落，往日之花才终于在现世中盛开绽放。黄昏时分，我在后楼梯上驻足，带着绿色玻璃镶板的房门前，有一株盆栽棕榈树，我停留在棕榈树旁，此时，那些年月恍若虚无，仿佛从未流逝。
    在寻觅错位时光的旅途中，我曾对那张相片寄予厚望，离家时，它是我带走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之一。相纸已然泛黄，一道白色折痕斜穿其间，宛如一条苍白的静脉血管。相片上，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孩站在花园里，一手轻轻搭着锻铁座椅的靠背。妈妈说这是她儿时的相片，可我当时无法相信。相片里的景致，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女孩闭着双眼，身体从阴影中向光亮处倾斜，脸上挂着无忧无虑、恍若梦幻的微笑，仿佛正在聆听一段神秘的音乐。不，我知道这个女孩另有其人，一个丢失的孩子，在时间中被放错了位置。后来，当我返回故乡时，这张相片令人费解地产生了变化，与新的事实无法契合。于是我毁掉了它。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