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者的归途

在游牧民族即将全面转入定居化，进入农耕文明的今天，作者通过持续几年对游牧文化的体验和考察，有幸见证了游牧文化到绿洲文化的变迁——从游牧文化中的阿肯、冬牧场、牧驼人、羊角图案、转场等，到绿洲文化中的贡瓜人、丝绸之路上的驿站、大地上的“蜂蜜猎人”、十二木卡姆传人等，这些经过慎重选择的边疆文化的“孤本”，这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其中所揭示的生存方式，仿佛历史的凝固，它将提供给读者以更为沉潜的心境来面对现实。

南子，20世纪70年代生。出版有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蜂蜜猎人》、历史人文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诗集《走散的人》等。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四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提名奖。

上卷 游牧
牧场
左面
阿肯
牧驼
马影
羊角
转场
方城
村庄
牧鞭
史诗
安放
下卷 绿洲
闲谈
歌声
追蜜
橡树
遗韵
贡瓜
晾房
驿站
土布
街道
寻玉

    牧场
     每年入冬之前，分散在阿勒泰地区福海县萨尔布拉克、哲兰德、塔吉肯等春秋牧场的牧人们，结束了在夏牧场悠闲自在的驻牧生活，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向冬牧场的迁徙。在没有过上真正的定居生活之前，这些哈萨克族牧人一次次重复的转场迁移是肯定的。
     沙吾尔远冬牧场分布在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境内的沙吾尔山地带，也就是冬窝子（游牧地区在严冬时为畜群所选的防寒避风的地方）。巴依奴尔、吾浪库台、沙尔铁布克、吾土布拉克、波尔托洛盖等都是当地牧民的放牧点。
     走进沙吾尔远冬牧场这片雪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旷野上一片纯白，铺满白雪的路被风吹得坚硬光滑。沿途偶尔看见带着暖意的炊烟，从蹲踞在雪原上的几座毡房里升起。目光所及之处，四野空旷苍茫，没有一丝声响。这些牧人的家一户比一户相隔遥远。每一个牧人都享有几十里的空阔前庭，又枕靠同样几十里空间的腹地。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沙吾尔远冬牧场，感觉这里的冬天太过空旷，像一个清瘦的乡村思想者，又像一个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与日影之间的倾听者。这里的夜晚，静谧得像是能听到几里以外的羊的咳嗽。彻骨的寒风一直在毡房外喧哗，把季节残留的热气全都吹到冰雪里。
     过了很久，远远地看见雪原上有一大片灰白色的小圆点在蠕动――是羊群。它们在雪野茫茫的荒草之上迈着缓慢的步伐，在寒风中抖动着短而卷曲的鬃毛，偶尔停下来，紧紧地蜷缩在一起，羊蹄重重地刨开坚硬的雪层，柔软多毛的嘴唇撕扯着草茎：沙葱、小蓬驼绒藜、伏地肤、芨芨草、蓝刺头、木旋花、樟味藜……一道道黄褐色的草丛与白雪交错着，在暮色中变得黯淡。
     一个小黑点在移动――是一位哈萨克族牧人骑着马快速地向我们靠近。马蹄在他的脚下溅起一片雪雾，近了。只见他满脸脏污黑红，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羊皮裤子，头上捂着羊皮帽子，像一个古人骑在马上，正向我垂下他的牧鞭――他说一口粗硬的哈萨克族语。微笑的时候，冻得红红的脸上绽开一嘴冒着热气的白牙。
     他叫努尔别克。他的家就在沙吾尔远冬牧场，对于骑在马背上终日游荡在冰雪世界的他来说，时间是一种静止。因为他从14岁开始就在这里放牧了。每一天，他的生活只有一两百只福海大尾羊围着他转。
     如今的他已步入中年，但是他的生活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羊是他生活中的另一片牧场。
     在雪原中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座孤零零的“霍斯”（毡房）蹲伏在茫茫雪海上。这种简易的小毡房多为圆锥形，没有房墙，房杆是直的，用数根木杆斜撑成骨架，木圈顶一般是正方形或圆形，房杆直接插入木圈顶的洞眼内，它周围不围芨芨草墙篱，只围蟒毡。轻便，易于拆卸、安装和携带，只是里面的空间太窄，多用于牧人转场途中的临时住房。
     我掀开厚厚的“霍斯”毡帘，里面坐着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他的脚下有两只湿漉漉的降生才一两天的小冬羔。他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冬羔身上柔软卷曲的细毛。
     他叫毛勒提别克，不到30岁的样子，脖颈上有被太阳的紫外线灼烧结下的两块紫红色的疤。他坐在铁炉子对面，不时用铁叉钳起几块干羊粪填进火焰里。炉子上架着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满了雪块，枯黄的火苗活泼地跳跃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脚下一盆子雪块在缓慢地消融成浑浊的液体。
     “霍斯”一角的地上铺着羊毛毡子。在这里，无论穷人、富人全躺在毡子上睡觉。累了或无聊的时候，可随时扑倒在这张“床”上。毡房里没有女人，没有电视、电话，甚至没有牧人家都有的“收音机”，也没有冬不拉。空荡荡的毡房一到做饭生火时就烟熏火燎的，所有漏风的地方都用羊毛团子堵死，但还是感觉奇冷。
     无比漫长的冬日里，毛勒提别克独自一人在这个偌大的雪原上是怎样生活的？（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