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的少年

本书为王独清的童年回忆录，细微有致地讲述了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的日常生活和外部情况。“我底境遇是如此高贵，我是被人前护后拥地度了我人生的最初光阴，然而跟着这个境遇而来的是些什么呢？那恐怕是除了些坏的习惯、虚伪的假面具、宗法社会下的病态……”他生活的时代刚好是中国经历中日战争、帝国主义开始入侵中国的时期，如作者所说：“安宁的世界和我没缘。”其私人化的记忆成为我们追寻历史的珍贵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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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好像是一个春天底午后，我和我底母亲同在后房底客堂里。我底脸紧贴在她半敞的胸上，也许是玩，也许是实在地在吸吮着她底乳房。 那客堂接连着我底大母底卧室。隔着下垂的桃红色的门帘，从室中投出了大母发脾气的声昔。我从母亲底脸色上明白那声音是在向她而发的，我看见母亲底头是低得很下，好像是用尽全身底力量在忍耐她胸中的气愤，可是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母亲突然又抬起头来，向室中的声音答复了一句。即刻，一件悲惨的事实出现在我底眼前：大母掀开桃红色的门帘冲了出来，手中握着一个板子（这板子是我以后常看见大母用来打丫头的），很可怕地对着母亲喝道： ——杨姑娘，你敢犟嘴！真的你以为你是姨太太了？ 接着大母手中的板子很急地向母亲底身上落了下来。母亲一面号啕，一面哀诉着说： ——太太，我再不敢了！太太，我再不敢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心理状态。我先是呆立在一旁，以后脑筋中却好像有一种什么在一闪，觉得自己是不应该看着母亲去挨打的。于是我去抱住母亲底腿，一面喊着： ——我要吃奶，要吃奶…… 这算是我最初回忆中很鲜明的一幕，我底年纪大概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跟着这一幕而来的另一幕是在一个晚间，我正同母亲睡在一张垂帐子的床上（我底家中几乎个个人都睡的是北方特有的那种土炕，独有母亲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忽然，父亲带怒地走了进来。他一面在骂着母亲，一面由母亲底怀里把我抱了过去。我在哭泣中听见他向我说道： ——你乖点！同爹爹睡去……你已经是可以不要吃奶了…… 这时我应该是已经到了三岁，因为后来我听人说我是三岁才断奶的。 在现在城市上的人听到一个孩子到三岁才断奶的话或者要觉得惊诧，但是在我出生时的那时的北方，这却要算是很普遍的事情。甚至孩子吃母亲底奶吃到五六岁也并不算是奇怪。在那样古旧的社会里，市场上还没有出现人造的小儿的食品：奶粉等等的名称且不要说起，就是罐头牛奶也是连听也没有听见过。 那样古旧的社会便是陕西底长安。我是生在一八九八年旧历八月十六——这恰是中秋节底第二天，所以我能够记得。时辰我却是说不出来了。在我睁开了婴儿底眼的时候，我所认识的我底周围的人物是非常简单的：父亲，大母，母亲，还有一位我叫她作“姨”的我父亲底第三妾。 我底母亲听说原籍本是浙江，十一二岁便被人卖到河南去当丫头，以后又辗转到了陕西。她来到我们家中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岁。当时我父亲已经有两个妾在身边。不知道是我出生的前一年还是两年，父亲底第二妾害病死了，依封建家庭名位上的规矩，第三妾立刻便升作了第二妾，可是因为后来我母亲被纳为妾了，第三妾遂又回复了本位，仍然被人称作“三姨太”。我母亲算是作了父亲底第二妾，原因是因为她有了儿子，所以应该享受比较优越的名位。 要了解我底家庭，须先要懂得北方官僚贵族家庭底那种局面。我底家庭在陕西算是有历史的官僚的家庭。虽然到我父亲的时代已经是我们家中零落了的时期，并且我们原来的家族是在蒲城，在长安的还仅仅是我父亲的一房，但是，那种排场和习惯，还是官僚贵族的形式。不消说一切都是被传统的封建势力支配着。 在这样的家中，表面上自然好像是在维持着一种严肃的空气，但是一讲到实际上来，却往往有些事实是不堪问的。像我出生的历史怕就要算我们那种家庭中最不严肃的事件之一。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关系是在她不曾正式被纳为妾以前便有了的，一直到我将要出生的前两个月才公开了这件秘密。母亲得到“二姨太”的名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不消说，假使没有我时，父亲是不会承认他和母亲的关系的。因为，这样的事情在那种家中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然而我底出生却是怎样也不能阻止全家对于母亲的轻视。虽然母亲得到了那样一个名位，虽然我因为是独子的缘故特别得着全家底爱护，但是，这些却一点没有转移母亲遭难的命运。自从我有了记忆以来，母亲总是在受着别个底欺负。并且，全家还像是有一种共同的计划，总要把我和母亲隔离起来：父亲，大母，被我叫作“姨”的父亲底三姨太，都在对我说着母亲的坏话。就是关于我出生的历史，也是大母用同样的心机在父亲死后告诉我的。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