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四季

上尉马小光从西部某基地组织科借调到北京机关工作，原期待留在北京，却失望而归，“像一粒沙，一个浪头便将他打回戈壁滩”，心理落差让他一度萌生了转业离开的念头。然而，一旦进入连队细密的时光和纷繁的人事，他开始感到无法“躺平”。在冬去春来、夏秋更迭的四季轮回中，他经受住了种种矛盾困难的摔打和考验，终于坚定地扛起了连队“党代表”的重任。在是与非的碰撞之下，在理想与现实的摩擦之中，他坚定地听从了内心深处的正确决定，和连队牢固地熔为一体，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王凯，1975年出生，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获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及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重要奖项。

第一章 冬
第二章 春
第三章 夏
第四章 秋

     第一章 冬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唐]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一 两年后，马小光又站在了基地北门前。营门上方高悬的“八一”军徽，两侧白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大号红漆粗宋体字，墙根修剪齐整的冬青树篱，闪闪发亮的镀铬电动门，红白相间的三角形拒马，柏油路面上的黄色网格线，营门西侧缺了一角的值班室台阶，营门东侧的铝合金执勤岗亭，就连刺眼的午后阳光和天上那几朵懒洋洋的云，看上去都跟他离开时别无二致——除了他自己。 啊，不。这么说乍一听还挺带劲，可惜不够准确。表述不准确，说明思考不够、提炼不足，对工作的把握还不够深刻，彭处长带着他搞材料时经常这么讲。是这样，准确地说，此刻与两年前不同的还有营门卫兵。这小子正在盯着他，钢盔下一双小眼睛闪闪发亮。去北京之前，马小光从来没在出入营门上遇到任何问题。卫兵都知道他是谁，即便新兵刚下连，带岗的老兵也会告诉他们面前经过的这帮家伙都是何方神圣。营盘是固体，兵却是液体，马小光已经整整两年没有流经基地这条河道，抱着步枪的上等兵当然不可能知道，面前这个穿着羽绒服、戴着墨镜、拖着拉杆箱的家伙曾经在这里待过整整四年并且依然属于这里。 “同志！”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所以卫兵很严肃地冲着正在发呆的马小光喊一句，“营门不许停留，会客请到值班室登记！” “我不会客。”马小光上前掏出军官证，“我进门。” “基地政治部干事？”卫兵鉴宝似的查验完证件，又重新打量他一番，“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这两年没在单位。”马小光瞅一眼卫兵的领章，“你是新兵，没见过我很正常。” “新兵？我去年九月入伍，现在都第二年了好吧？”卫兵面露不悦，“两年不在？怎么可能有人两年都不在单位？”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马小光想一想，“要不你给你们指导员打电话核实一下？你们指导员还是那个谁……许锋吧？” “不是。” “许锋走了？”马小光愣一下，“上哪去了？” 卫兵看他一眼，没搭理他。 “现在指导员是谁？” “对不起，无可奉告。”卫兵板着小脸，“我在上勤，不能随便打电话，请你去值班室登记。” “好好，我自己打。”马小光掏出手机准备翻通讯录，“你们连长是——” “同志，请你先退后。” “行行行。”马小光苦笑一下，后退了两步。 “再往后！”卫兵伸手指一下，“退到白色警戒线后面！” 你他妈跟谁说话呢？！马小光差点就这么喊出来了。一大堆沤在心里腐烂变质的破事弄得他胸腔充满沼气，随时都会被目光或言语相撞迸出的火星点燃。轰！整个世界变成一片废墟——仅限于他的世界。他甚至很想冲上去和卫兵打上一架，优选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水淹七军、火烧连营，全都死光了才好呢。 嘘——制怒，制怒，制怒……很好，对，就这样，保持住。三十岁的人了，何必跟新兵一般见识？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你不知道新兵只认班长吗？几年前，一个刚下连的新兵把军便装混穿在院里散步的司令员给纠察了，这个段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换成你，你也不见得会让你进去，那不就完了吗？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可以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以悲叹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但千万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大机关的干事了。你不过是在北京的大机关帮助了两年工作，机关花名册上根本没有你的名字。本质上说，你就是一个正连职临时工，一个穿军装的北漂罢了。正如所有或长或短但殊途同归的人生区间一样，在北京这两年于你而言是一段从希望走向绝望的艰难岁月，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在机关大院东门外被卫兵拦下的情景了吗？你当然记得，不仅记得很清楚，并且称得上是刻骨铭心。那是去年“五一”假期的第二天，也就是借调到北京刚满半年的时候，你终于有时间去参观向往已久的故宫。你在人堆里挤了几个小时，傍晚赶回来想去饭堂吃饭时却被卫兵告知，你的临时出入证过期了。其实只过期了一天，那也不行，你依然不能进去。到机关帮助工作的干部只能办理有效期六个月的临时出入证，而在编干部的正式出入证是不标注有效期限的。专享的办法就是以会客的形式登记进门，前提是你要拨打院内的任何一部军线电话并且有人接听。你打了处长和干事们的办公电话，每部电话响了六声，二十四声响完后，你又打了彭处长家、肖干事家、崔干事家和张干事家的座机，同样无人接听。你不敢打扰彭处长，于是再次分别拨打了三位干事的手机，肖干事正带着老婆孩子在古北水镇，赵干事正在外面跟别人吃饭，只有韩干事带着儿子在上跆拳道课。你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在东门外的马路边等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其间抽了半包烟，还用打火机烧死了一只又一只爬在树干上的蚂蚁。直到韩干事回家后给值班室打了电话，你才带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进了大门。你说什么了吗？没有。你深刻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