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他胆小懦弱，一味讨好。 渐渐地失去了作为人的形态，最后模糊不清。 “毁掉一切吧。” 我坚信，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诞生在这世上的。 既然要毁灭，也要痛痛快快、华华丽丽地毁灭。

《人间失格》是日本有名小说家太宰治拥有影响力的小说作品，发表于1948年，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纤细的自传体中透露出很好的颓废，毁灭式的绝笔之作。太宰治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内心世界，一个“充满了可耻的一生”。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青森县人，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曾任众议院议员和贵族院议员，经营银行、铁路。

人间失格
樱桃
斜阳

     我这一生充满了耻辱。 我无法理解人类的生活。我出生在东北乡下，所以我头一回看见火车时，年龄已经不小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上蹿下跳，接近没有注意到修建它的目的是跨越轨道。我一心以为，建这座桥只是为了让火车站的建筑看上去像外国的游乐场一样复杂、有趣而高级罢了。而且，这种想法维持了很久。在这座桥上上下下，对于我来说倒像是非常时髦的游戏，是铁路的服务中最为周到的一项。后来，我发现它不过是旅客用来跨越铁道的颇为实用的台阶，便顿时失去了兴致。 另外，我小时候在绘本上看见地铁，也没想过这是出于实际需求研发的，光惦记着比起坐地上的电车，乘坐地下的电车是更加特殊而有趣的游戏。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我一面躺着，一面由衷地认为，床单、枕套和被套都是无趣的装饰，直到快满二十岁，才明白这些东西竟然是实用的物品，不由得为了人类的无趣黯然神伤。 而且，我不懂得什么是饥饿。不，这不是指我成长于衣食无忧的家庭，不是这么愚蠢的意思。我是指，我接近不了解“肚子饿”是什么样的感觉。说起来也怪，就算肚子饿我也发现不了。读小学、初中的时候，每当我放学回家，身边的人就会七嘴八舌地说：“肚子饿了吧？放学回家时饿得发慌的感觉，我们都体会过呢。吃点甜纳豆怎么样？还有蛋糕，有面包。”于是我发挥自己谄媚的天性，嘟哝着“饿了饿了”，往嘴里塞上大约十粒纳豆。然而，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感”。 我当然胃口很好，可是因为饥饿而吃东西的记忆，我几乎是没有的。我会吃稀罕的东西，吃豪华的东西。而且，外出时别人端上来的食品，哪怕是勉强自己，我也大都会吃掉。而对于孩提时代的我来说，最为痛苦的时刻，其实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 在我乡下的家里，全家约十口人会分为两列相向而坐，面前摆着各自的饭菜。我是最小的孩子，自然坐在最靠后的位置。餐厅里光线昏暗，吃午饭的时候，家里十几口人默不作声各自吃饭的景象，总是让我脊背发凉。而且，我家是乡下作风老派的家庭，饭菜基本上是固定的，不能指望有什么稀罕豪华的菜肴，因此我对就餐时间逐渐感到害怕。我坐在这昏暗房间最靠后的位置，打着寒颤，把米饭一点点地送到嘴边，再塞进去。我心想，为什么人一天要吃三顿饭呢？大家都表情极为严肃地进餐，仿佛在举行一种仪式。全家人按时集中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按照正确的顺序摆放好饭菜，即使没有食欲也要默不作声地咀嚼饭菜，俯身低头。我甚至想，或许这是在向游荡于房子里的幽灵祈祷。 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在我听来，只不过是令人生厌的威胁。然而，这一迷信（不知为何，我总认为这是一种迷信）总是给我带来不安和恐惧。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必须为此劳动，必须吃饭。这句话比其他任何语言都让我感到晦涩难解，并且充满威胁意味。 也就是说，关于人类的活动，我至今依然全无头绪。我感到不安，因为我关于幸福的观念（看法），似乎和世上所有人对于幸福的观念都不一致。而这种不安，又让我夜夜辗转呻吟，甚至近乎癫狂。我到底幸福幸福？实际上，我从小就常常被称为幸福的人。可我本人却觉到自己身处地狱，反而认为称我幸福的人拥有我无法企及的安乐。 我甚至认为，如果我遭遇的十个灾祸其中之一落在邻人身上，仅仅这十分之一，便足以夺去邻人的性命。 也就是说，我不明白。我接近不理解邻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这是实际的痛苦，是只需填饱肚子就能解决的痛苦。但是，或许这才是不错烈的痛苦，足以让我那十个灾祸在它面前烟消云散，宛如无间地狱。我不明白，已然如此痛苦，却能免于自杀，免于发狂，能讨论政党，从不绝望、从不屈服地继续与生活抗争，这怎么还能是痛苦？他们不是地变成了自我主义者，而且坚信这理所应当，从未怀疑过自己吗？这样固然轻松，可是所谓人，都是这样的吗？都是这样就可以得满分吗？我不知道。……他们晚上会沉沉入睡，清晨醒来神清气爽吗？他们会做什么样的梦，会走在路上思考什么？金钱？一定不会就这一件事吧。我似乎听说过人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活，但是并没有听说过人是为了金钱活。可是不对，要这么说来……不，这个我也不明白。我越想越是糊涂，越是感到不安和恐惧，似乎就我一个人古里古怪。我几乎无法与邻人交谈。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P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