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爱上那些残缺的事物

算命先生 把目光压进胸腔，压进 无边黑暗，他便把自己的命 看懂了，把世间 芸芸众生的命也看懂了 将所有的山，所有的河 和所有的路，都浓缩于掌中 谁来算命，他就把一只手掌 像地图一样打开，大拇指 在其他指上轻轻掐一遍 大拇指是他放出的一只狗 狗把其他四个指头都嗅了嗅 就嗅到你一路走来留下的气味 算命的人便知道你从哪里来 翻过了几道山梁，过了几条河 也知道你将往哪儿去了 算命的人，从不给自己算 他知道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里 活着的人都是木偶 被多少根线牵扯着，就有 多少只手 深 秋 一个人不用抬头，也能看到 天空中划过的雁行。深山更深了 落叶也重。轻的是流水 烧炭的人进了山 水边捶衣的人，在捶打远去的 背影。秋蛩一声凉过一声 路边的苦楝树瘦得只剩下 一把骨头，天空中飘荡的草籽 还在四下寻找栖息之地 坐在下午的旧时光里 读一本发黄的书，不多久 书中之人就会走出来 待合上书站在窗边 那人已在秋风中越走越远 成为落日里的叹号 清 明 灰蒙蒙的天空，山 阴郁着脸。匆匆的车流 与行人。死去的人 与活着的人，一年见一次面 天空，突然飘落 不大也不小的雨点，它诉说 人们心里想要表达的 思念与思绪 这一天，活着的人 都会死一次，死去的人 都会活过来 狭 隘 不忍见一只有着绚丽花斑的雪豹 在奔跑中骤然止于一粒飞弹 不忍见迁徙途中的翅膀 在黑夜里扑向深渊般的一束束光 不忍见一座陈年的老房子 倒塌在一双青筋暴露的手 清冽的山溪被钢筋水泥 阻挡住远行的脚步 我的心如此之小，小得 如母亲手中的那根针 常常扎痛自己 伐木者 大而挺者，最先被目光盯上 伐木的声音比泉水单调 他是伯乐，也是杀手 难得一见的天空。天空 在不透光的树顶流动如时光匆匆 建好的宫殿不断倾圮 又不断为新破土动工的大厦 砍伐栋梁与椽子 深山已空。伐木者将自己伐倒 最后一场大雪抹掉了 所有进山出山的路 时间在深渊里大口吸气 锈迹斑斑的斧头，被狩猎者 发现，打制成 更具杀伤力的箭镞 夜里，拿起发黄的《诗经》 随手一翻，翻到二百二十一页 传来最原始的伐木声 月色空蒙。我不禁 轻轻念诵 世界如此安静，仿佛 不曾有过伤痛 山风将寂静吹出声音 行走在空荡的山中 内心比深山更空 草色干枯，落叶铺满一地 山溪瘦了，入冬前的秋雨 劫掠了野菊最后的点点黄金 大雁牵扯北方的天空一路南行 北去的人不再回头 巡视人间的神回到白云的山顶 露出半边屋脊的古刹 更幽深了三分 夜晚，山风把深山含在嘴里 将寂静吹出呜呜的声音 当半块月亮掉进溪边的木桶 一声低叹让山屋里的 孤灯，打了个不小的寒噤 喊 魂 我的魂魄丢了，魂不守舍 母亲已看出来。那时七八岁 傍晚时分，夜幕笼罩大地 姐姐在烧火做饭，母亲走到屋后 那是一大片刚收割的田野 她沿田埂走不多远就掉转头 边走边唤，她喊一次 姐姐回答一句 暮色也随之浓稠了一分 我缩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 离开家乡，独自在人世行走 走成了一具行尸，空空荡荡 灵魂总找不到栖息的枝条 学着母亲的样子，当黄昏降临 站在城市的窗边，向着虚空 在心里一声一声呼唤自己 喊一声，城市的灯光明亮几分 屋里的黑暗却加厚一层 一只白鹭，像谁丢弃的魂魄 从江面隐隐振翅掠过 消失在空茫的夜空 立春书 没有雷声炸响天空 一条铁链里大雪纷飞二十多年 人与兽交换脸孔 语言找不到词 此刻，愤怒显得陈旧而苍白 一朵被摧残的花朵 在到来的春天，即便用尽天地间 所有的阳光与雨水 也已经回不去 早已失去的枝头 渐渐爱上那些残缺的事物 相对于月圆，我更爱月缺 像小时候母亲掰开的饼 弟弟大半，我小半。相比于日出 我更喜欢日落，日落后夜幕中 繁星闪耀，让人相信天空 不只有太阳还有许多的发光体 因此，我爱被虫子啃咬过 挂在枝头上无人采摘的果实 爱大厦坍塌后废墟上长出 的树木，草和花朵。爱耸立在 荒野上冒不出烟的大烟囱 爱散落在大地上的残垣断壁 甚至爱自己身上留下的疤痕 是的。我渐渐爱上了那些 破损残缺的事物，缺损让它们 比完整时更完美更使人心动 父亲到死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 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谁 比他更疼爱我

邓学云，男，六十年代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草堂》《诗潮》《广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诗歌，偶有诗歌获奖，有作品被收录于一些诗歌选本，已出版诗集《如果没有风》。

001 雨 夜 003 算命先生 005 影 子 007 给东坡居士 009 剑 014 山 016 夕 阳 017 人与狗 019 补牙记 021 石门纪事 028 深 秋 030 无字碑 031 试剑石 034 黄昏，几头牛横穿城市的马路 036 老铁轨 038 大 雨 040 大 雾 041 看大水的人们 043 挖红薯 045 夜里在塘洞打油茶 047 挖蚯蚓 049 白 鹭 051 乌 鸦 054 会议室 055 在动车上看一场山火 059 在黑夜的动车上 061 清 明 062 在天湖上看日出 065 杯 盖 067 凌晨四点 069 朋 友 071 山村之夜 072 狭 隘 073 世界地球日 074 门 075 溪中树 078 鱼 刺 080 一粒谷种 081 母 亲 083 黄昏，站在医院的窗前 086 大象在奔走 087 父亲节，发不出的祝福短信 089 消防员杨科璋 090 电蚊拍 092 在茶山 094 炸裂的西瓜 095 夏日的中午 097 关于苏州 098 那棵树 100 守 校 102 小 黑 105 山坡上的羊 108 在摩天岭风电场 110 伐木者 112 在灵渠的下午 114 山 口 116 山风将寂静吹出声音 118 风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