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导读
我的创作经验
1934 年4 月8 日
好吧, 假如我要有别的可说, 我一定不说这个题目。
我敬爱学问, 可是学问老不自动地搬到我的脑子里来住; 科学实验室, 哼, 没进去过。我只好说经验。不管好坏, 经验是我自己的, 我要不说, 别人就不知道; 这或者也许有点趣味。
创作的经验, 这也得解释一下。创作出什么, 与创作得怎样, 自然是两回事。格外的自谦是用不着的, 可是板着脸吹腾自己也怪难为情。我希望只说“什么”, 不说“怎样”。不过万一我说走了嘴, 而谈到我的创作怎样的好,请你别忘了这个——— “不信也罢!”
在我幼年时候, 我自己并没发现, 别人也没看出, 我有点作文的本事。真的, 为做不好文章而挨竹板子倒是不断遇到的事。可是我不能不说我比一般的小学生多念背几篇古文, 因为在学堂———那时候确是叫作学堂———下课后,我还到私塾去读《古文观止》。《诗经》我也读过, 一点也不瞎吹———那时候我就很穷(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私塾的先生并不要我的钱。
我的中学是师范学校。师范学校的功课虽与中学差不多, 可是多少偏重教育与国文。我对几何、代数和英文好像天生有仇。别人演题或记单字的时节, 我总是读古文。我也读诗, 而且学着作诗, 甚至于作赋。我记了不少典故。可惜我那些诗都丢了, 要是还存着的话, 我一定把它们印出来! 看谁不顺眼, 或者谁看我不顺眼, 就送谁一本, 好把他气死。诗这种东西是可以使人飞起来, 也可以把人气死的。除了诗文, 我喜欢植物学。这并非是对这种科学有兴趣, 而是因为对花草的爱好; 到如今我还爱花。
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关系的。因为穷, 我很孤高, 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 我是个悲观者。我不喜欢跟着大家走, 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远高明, 可是不许人说这个路不高明, 我只好冷笑。赶到岁数大了一些, 我觉得这冷笑也未必对, 于是连自己也看不起了。这个, 可以说是我的幽默态度的形成———我要笑, 可并不把自己除外。
五四运动, 我并没有在里面。那时候我已做事。那时候所出的书, 我可都买来看。直到二十五岁我到南开中学去教书, 才写过一篇小说, 登在校刊上。这篇东西我没留着, 不能告诉诸位它的内容与文笔怎样。它只有点历史的价值, 我的第一篇东西———用白话写的。
二十七岁, 我到英国去。设若我始终在国内, 我不会成了个小说家———虽然是第一百二十等的小说家。到了英国, 我就拼命地念小说, 拿它作学习英文的课本。念了一些, 我的手痒痒了。离开家乡自然时常想家, 也自然想起过去几年的生活经验, 为什么不写写呢? 怎样写, 一点也不知道, 反正晚上有工夫, 就写吧, 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便是《老张的哲学》。文字呢, 还没有脱开旧文艺的拘束。这样, 在故事上没有完整的设计, 在文字上没有新的建树, 乱七八糟便是《老张的哲学》。抓住一件有趣的事便拼命地挤它, 直到讨厌了为止, 是处女作的通病, 《老张的哲学》便是这样的一个病鬼。现在一想到就要脸红。可是它也有个好处, 而且这个好处不容易再找到。它是个初出山的老虎, 什么也不懂, 什么也不怕。现在稍有些经验了,反倒怕起来。它没有使人读了再读的力量, 可是能给暂时的警异与刺激。我不希望再写这种东西, 或者想写也写不出了。长了几岁, 精力到底差了一点。
《赵子曰》是第二部, 结构上稍比《老张的哲学》强了些, 可是文字的讨厌与叙述的夸张还是那样。这两部书的主旨是揭发事实, 实在与《黑幕大观》相去不远。其中的理论也不过是些常识, 时时发出臭味!
《二马》是在英国的末一年写的。因为已读过许多小说了, 所以这本书的结构与描写都长进了一些。文字上也有了进步: 不再借助于文言, 而想完全用白话写。它的缺点是: 第一, 没有写完便收束了, 因为在离开英国以前必须交卷; 本来是要写到二十万字的。第二, 立意太浅, 写它的动机是在比较中英两国国民性的不同; 这至多不过是种报告, 能够有趣, 可很难伟大。再说呢, 书中的人差不多都是中等阶级的, 也嫌狭窄一点。
《小坡的生日》, 在文字上, 是值得得意的; 我已把白话拿定了, 能以最简单的言语写一切东西了。这本小说在文字上给我回国以后的作品打定了基础, 我不再怕白话了;我明白了点白话的力量。这本书是在新加坡写成四分之三,在上海写完的。里面那些写实的地方, 我以为, 总应该删去, 可是到如今也没工夫去删改。
《大明湖》是在济南写的, 幸而在“一?二八” 被烧掉, 因为内容非常的没有意思。文字有几段很好, 可是光仗着文字之美是不行的。我没有留底稿, 现在也不想再写它了。《猫城记》是《大明湖》的“妹妹”, 也没多大劲。
《离婚》比较的好点, 虽然幽默, 可与《老张的哲学》大不相同了, 我明白了怎样控制自己。
至于短篇, 不过是最近两年来的试验。我知道我写不过别人, 可是没法不写; 大家都向我索稿, 怎能一一报之以长篇呢, 我又不是个打字机。这些东西———一大部分收在《赶集》里———连一篇好的也没有, 勉强着写, 写完了又没工夫修改, 怎能好得了! 希望发笔财, 可以专去写东西, 不教书, 不必发愁衣食住, 专心去写, 写, 写! “穷而后工”, 有此一说, 我不大相信。
《牛天赐传》是今年夏天赶出来的, 既然是“赶办”,当然没好货; 现在还在继续地刊录, 我不便骂它太厉害了;何必跟自己死过不去呢。
八九年的工夫, 我只有这么点成绩。在质上, 在量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自满的。从各方的批评中看, 有的人说我好, 有的人说我不好。我的好处———据我自己看———比坏处少, 所以我很愿意看人家批评我; 人家说我不好, 我多少得点益处。有时候我明知自己犯了毛病, 可是没工夫去修正———还是得独得五十万哪!
我写得不多, 也不好, 可是力气卖得不少。这几本书都是在课外写的。这就是说: 教书、办事之外, 我还得写作。于是, 年假暑假向来不休息, 已经有七年了! 我不能把功课或事情放在一边而光顾自己的写作, 这么办对不起人。可我也不能干脆不写。那么, 只好有点工夫就写; 这差不多是“玩命”。我自幼身体就不强壮, 快四十了还没有胖过一回; 我不能胖, 一年到头不休息, 怎能长肉呢? 可是“瘦” 似乎是个警告, 一照镜子便想起: 谨慎点! 所以我老是早睡早起, 不敢随便。每天至多写两千多字, 不多写; 多写便得多吃烟, 我不愿使肺黑得和煤一样! 几时我能有三个月不写一个字, 那一定比当皇上还美!
写两千多字, 不多写, 这可只是大概地说, 有时候三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受的事没有, 我看着纸, 纸看着我, 彼此不发生关系! 有时候呢,很顺当, 字来得很快。可是一天不能把想起来的都写下来,于是心里老想着这点事, 虽然一天只准自己写两千多字,但是心并没闲着, 吃饭时也想, 喝茶时也想———累人! 就是写完一篇的时候, 心中痛快一下, 可是这点痛快抵不过那些苦处。说到这里, 我不想劝别人也写小说了! 是的,我是卖了力气。这就应了卖艺人的话了: “玩意是假的, 力气是真的!” 就此打住。